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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医生进来了,他便要坐起来。医生摇头不叫他动,一面坐在床沿,拿出表来放在膝上,替他诊过了脉。便笑着站起来说:“好得多了,这杯药先吃了,明天再看罢。”企俊答应了。医生又说:“你闷不闷?现在看报是无妨碍的了。”说着便从衣袋抽出一张摺着的报纸来,放在床上,自己点一点头走了。
企俊起来吃了药,重又躺下;慢慢的伸开报纸,随便看去。忽然看见了一段启事:新社接洽。
底下又有一段:新社启事:企俊君因得脑疾,现正静居疗养,所有各处约定的文字及讲演,均不得不暂行停止,同人等谨代为道歉。
企俊看完了,冷笑了两声,把报纸扔在一边,扶着头呆呆的坐着。
这时门开了,走进几个白帽蓝衫的青年来。企俊回头看见了,便慢慢的转过身来。他们都近前笑说:“你今天好一点了么?”企俊勉强笑着道:“好一些了,难为你们想着。”这时他们都围着床边坐下,随便谈起话来。
过了一会,有一个说:“企俊!昨天有一位邬有君写信到社里问你,说他要研究哲学。
用什么书好?我们代你复了,不过将我们所读过的那几本书名开了给他。还有一位,我忘了是谁,他请你着手翻译一种关于社会学的书。我们也回复了,说你现在病着……”企俊皱着眉点一点首,随着微笑说:“我竟是万能的了!”他们都笑道:“如今社会上谁不知道企俊先生是新文化运动的巨子,有好些……”这时忽然又有一个说:“我忘了告诉你,就是那天开会……”又有一个笑着近前来说:“那位……”这时企俊猛然抬起头来,看着他们,面色泛白,颤着说:“算了罢!谁配作新文化运动?谁又配称做新文化运动的巨子?一般是投机事业,欺人伎俩罢了。“德谟克拉西”
是什么?“新思潮”是什么?我不敢说你们,我自己实在还不明白,一知半解的写几篇文字发表出去,居然也博得一班人的喝彩,真是可笑可叹。老实告诉你们罢!所谓觉悟,就是坠落的别名,我如今真把我自己看得一文不值了。我立志从今日起,不做从前所谓新文化运动了。东抄西袭的谁不会写两篇,说两口。个人坠落不要紧,何苦替新文化运动添阻力。
——”
这时他们面面相觑,说不上话来,当中一个勉强笑着说:“企俊君!你累着了,先静一静脑子罢,这话是何从说起,你难道忘了从前——”
企俊立刻接着说:“请你们怜悯我罢!不要拉着我了,不必替我添枝添叶的编‘轶事’了,若是你们看我或者还有希望,就请你们赦免了我。”这时企俊说着泪如雨下,屋里一时寂静下来。
他哭了一会,抬起头来,他们不知何时都已经走了。
漫漫的长夜,和他心中的思潮,一齐缓缓的流过去。天色又渐渐的明了,他的心思似乎也随着光明起来。他凝坐半天,便俯下身去,拾起昨天那张的报纸,撕成碎片,摔在地下。
医生走进来,看见了满地的碎纸。呆了一呆。但也不说什么。只笑问:“你今早觉得什么样?”企俊微微的笑说:“今天么?今天好得多了。”医生说:“现在可以容你回校了,只是费脑子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我听得你很热心……”企俊忽然红了脸,正色说:“谢谢你!我现在不但肉体上的病好了,灵魂里的病也似乎好了,我现在——忏悔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0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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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文集第一卷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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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印度哲学概论》至:“太子作狮子吼:‘我若不断生、老、病、死、忧悲、苦恼,不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要不还此。’”有感而作。
我刚刚出了世,已经有了一个漆黑严密的圈儿,远远的罩定我,但是我不觉得。
渐渐的我往外发展,就觉得有它限制阻抑着,并且它似乎也往里收缩——好害怕啊!圈子里只有黑暗,苦恼悲伤。
它往里收缩一点,我便起来沿着边儿奔走呼号一回。结果呢?它依旧严严密密的罩定我,我也只有屏声静气的,站在当中,不能再动。
它又往里收缩一点,我又起来沿着边儿奔走呼号一回;回数多了,我也疲乏了,——圈儿啊!难道我至终不能抵抗你?永远幽囚在这里面么?
起来!忍耐!努力!
呀!严密的圈儿,终竟裂了一缝。——往外看时,圈子外只有光明,快乐,自由。——只要我能跳出圈儿外!
前途有了希望了,我不是永远不能抵抗它,我不至于永远幽囚在这里面了。
努力!忍耐!看我劈开了这苦恼悲伤,跳出圈儿外!
署名:婉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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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文集第一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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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着镜子,看着,究竟镜子里的那个人,是不是我。这是一个疑问!在课室里听讲的我,在院子里和同学们走着谈着的我,从早到晚,和世界周旋的我,众人所公认以为是我的:究竟那是否真是我,也是一个疑问!
众人目中口中的我,和我自己心中的我,是否同为一我,也是一个疑问!
清夜独坐的我,晓梦初醒的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中偶然有一分钟一秒钟感到不能言说的境象和思想的我,与课室里上课的我,和世界周旋的我,是否同为一我,也是一个疑问。
这疑问永远是疑问!这两个我,永远不能分析。
既没有希望分析他,便须希望联合他。
周旋世界的我呵!在纷扰烦虑的时候,请莫忘却清夜独坐的我!
清夜独坐的我呵!在寂静清明的时候也请莫忘却周旋世界的我!
相顾念!相牵引!拉起手来走向前途去!(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12月《燕大季刊》第1卷第4期,署名:婉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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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文集第一卷影响
一个人的思想,发表了出去;
不论他是得赞扬是受攻击,至少使他与别人有些影响。
好似一颗小石头抛在水里,一声清响跳起水珠来;
接着漾出无数重重叠叠的圈儿,越远越大直到水的边际——不要做随风飘荡的羽毛!吹落在水面上,漾不出圈儿,
反被水沾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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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文集第一卷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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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琴儿,
弹一曲“秋风起”。苦心孤诣,纵铮了半夜,呀!温温的月儿,薰薰的风儿,
哪里有一毫秋意!还是住了琴儿罢——凉云堆积了,月儿没了,风儿起了,雨儿来了,树叶儿簌簌响了,秋意填满了宇宙—— 还是住了琴儿罢……
自然呵!你们繁枝密叶为琴弦,雨丝风片为勾拨,量够这小小琴儿,如何比得你!
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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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文集第一卷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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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沉沉的树荫,一角的天;红的是玫瑰,绿的是芭蕉。卷起帘来,总是这一幅图画,好虽好,未免也有些儿烦腻了。一夜秋风吹透了——卷起帘来,却已经又换了一幅,菊花开着天也高了,庭院也开朗了。
呀!看他大刀阔斧,造出了海阔天空的世界,是何等的建设,何等的破坏。
青年呵!
我们也有这样刚强的手腕么?
有他这样朗洁的心胸么?
青年呵!一齐打起精神来,跟着他走!
不要只……
莹。)
。。。!
文学家的造就
文学家在人群里,好比朗耀的星辰,明丽的花草,神幻的图画,微妙的音乐。这空洞洞的世界,要他们来点缀,要他们来描写。这干燥的空气,要他们来调和。这机械的生活,要他们来慰藉。他们是人群的需要!
假如人群中不产生出若干的文学家,我们可以断定我们的生活,是没有趣味的。我们的感情,是不能融合的。我们的前途,是得不着光明的。然而人群中的确已产生出若干的文学家,零零落落的点缀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上,看:人类对于他们,是怎样的惊慕,赞美,崇拜!
“天才,天才!”“得天独厚”,“异才天赋”,我们往往将这等的名词,加在他们身上。现在呢?这等迷信的话,已经过去了。我们对于文学的天才,只有同情的崇拜,没有神秘的崇拜;我们只信天才是在生理心理两方面,比较的适合于他的艺术;并不是所谓“文曲下凡”等等鄙俚的说法。
然而是否人人都可以成为文学家,这也是一个疑问。
细细的研究起来,这文学家的造就,原因很复杂,关系也很长远;不是一两句话可以包括过来的。现在姑且以文学家的本身作根据地,纵剖面是遗传,横剖面是环境,怎样的遗传和怎样的环境,是容易造就出文学家的,我们大概可以胪举如下:(一)文学家的父母——稍远些可以说祖先——要有些近于文学的嗜好。这并不是说小说家的父母,也一定要是小说家,诗人的父母,也一定要是诗人,——要是这样,这文学家竟成世袭的,门阀的,还有什么造就可言?——只要他们有些近于文学性质的嗜好,如喜欢花木,禽鱼,音乐,图画,有绵密沉远的心胸,纯正高尚的信仰,或是他们的思想,很带有诗情画意的。这样,他们的子女,成为文学家,就比较的容易些。这就是所谓“得天独厚”,“异才天赋”了。
(二)文学家要生在气候适宜,山川秀美,或是雄壮的地方。文学家的作品,和他生长的地方,有密切的关系。——如同小说家的小说,诗家的诗,戏剧家的戏剧,都浓厚的含着本地风光——他文学的特质,有时可以完全由地理造成。这样,文学家要是生在适宜的地方,受了无形中的陶冶熔铸,可以使他的出品,特别的温柔敦厚,或是豪壮悱恻。与他的人格,和艺术的价值,是很有关系的。
(三)文学家要生在中流社会的家庭——就是不贫不富的家庭。克鲁泡特金说:“物质的欲望,既然已经满足了,艺术的欲望,自然要涌激而出。”自然生在富豪之家,有时夺于豪侈禄利,酒食征逐,他的理智,都被禁锢蒙蔽住了,不容易有机会去发挥他的天才。但是生在贫寒家里,又须忙于谋求生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