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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快乐么?可怜呵!雪冷风寒,人人都奔走 向自己暂时的归宿。那些无家的人又将如何?——永久的家又在哪里?”他愈想愈 远,竟然忘却寒风吹面。忽然车停了,他知道已经到家了。
走进门去,穿过甬路,看见餐室里只有微微的光;心想父亲或者不在家。他先 走上楼去,捻亮了电灯,放下书,脱了外衣,又走下来。
轻轻的推开门,屋里很黑暗,却有暖香扑面。母亲坐在温榻上,对着炉火,正 想什么呢。弟弟头枕在母亲的膝上,脚儿放在一边,已经睡着了。跳荡的火光,映 着弟弟雪白的脸儿,和母亲扶在他头上的手,都幻作微红的颜色。
这屋里一切都笼盖在寂静里,钟摆和木炭爆发的声音,也可以清清楚楚的听见 。光影以外,看不分明;光影以内,只有母亲的温柔的爱,和孩子天真极乐的睡眠 。
他站住了,凝望着,“人生只要他一辈子是如此!”这时他一天的愁烦,都驱 出心头,却涌作爱感之泪,聚在眼底。
母亲已经看见他了;他只得走近来,俯在弟弟的身旁。母亲说:“你回来了, 冷不冷?”他摇一摇头。母亲又说:“你姊姊来了一封信,她说……”他抬起头来 问道:“她说什么?”母亲看着他的脸,问道:“你怎么了?”他低下头说:“没 有什么——”这时他的眼泪,已经滴在弟弟的脸上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小说月报》1922年1月第13卷第1期,后收入小 说、散文集《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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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是个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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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是个作家,我只愿我的作品 入到他人脑中的时候,平常的,不在意的,没有一句话说;流水般过去了,不 值得赞扬,更不屑得评驳;然而在他的生活中痛苦,或快乐临到时,他便模糊的想 起好像这光景曾在谁的文字里描写过;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假如我是 个作家,我只愿我的作品被一切友伴和同时有学问的人轻藐——讥笑; 然而在孩子,农夫,和愚拙的妇人,他们听过之后,慢慢的低头,深深的思索, 我听得见“同情”在他们心中鼓荡;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假如我是个 作家,我只愿我的作品,在世界中无有声息,没有人批评,更没有人注意;只 有我自己在寂寥的白日,或深夜,对着明明的月丝丝的雨飒飒的风,低声 念诵时,能以再现几幅不模糊的图画;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假如我是 个作家,我只愿我的作品在人间不露光芒,没个人听闻,没个人念诵,只 我自己忧愁,快乐,或是独对无限的自然,能以自由抒写,当我积压的思 想发落到纸上,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一九二二年一月十八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2月6日,后收入诗集《春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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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学批评”
真正的文学作品,是充满了情绪的。作者写了,读者看了,在他们精神接触的 时候,自然而然的要生出种种的了解和批评。
精神接触,能生同情,同时也更能生出不同情。“不同情的同情”,就是完全 的翻转作品的全面,从忧郁转到欢愉,从欢愉转到忧郁,只对于我们眼中的文字, 大表同情;虽然也是一般的称扬赞叹,然而在作者一方面,已经完全的失了那作品 的原意和价值。
我深深的感到,在我们读者生出种种的了解和批评的时候,对于作者几乎是丝 毫不负责任的。缘故是作者的遗传和环境,和作者的人生哲学,我们不能详细的知 道——或者完全不知道——他写那文字时候的动机是什么,我们也更不能知道。此 外我们在读阅的时候,还有自己的,一面的心境和成见;抱定这个心境和成见,不 假思索的向前走,去批评文学作品,如同戴蓝眼镜一般,天地异色。——结果不必 我多说,只可怜作者受了无限的同情的冤枉!
我们不能不深深的承认,在我们不明白了解作者自己以前,作品的批评是正和 作品的原意相反的。“不同情的同情”
的赞扬,毁坏创作的程度,是更高于同情的攻击的。——最不幸的是我们好意 的赞扬,在不自觉里或者便要消灭了几个胆怯的作家!
作者只能有一个,读者同时便可以有千万。千万种的心境和成见底下,浮现出 来的作品,便可以有千万的化身。作品的原意,已经片片的撕碎了。
作者——不灰心的作者——要避开这种危险,只有在他的作品底下,加上百千 万字的注释。——我个人方面万不愿陷作者于加注释的地步。使他活泼泼的作品成 为典故式的诗文。
这样,便是要从世界上,根本的消灭了真正的“文学”!
在世界的作家面前,我是读者之一。我要承认,我要谢罪,我更要深深的应许 。他的星儿射出来的光,他的花儿发出来的香,在我未十分明白了解以前,自我这 一方面反映出来时,决不使他们受我丝毫的影响。我只有静默,只有瞻望,只有这 漠漠的至诚,来敬礼我现在所不能明了,不能探索的神圣文学!“将来”的女神 我抬头已瞥见了——你桂花的冠子,雪白的羽衣。你胸前的璎珞,是心血般 鲜红,泪珠般洁白。你翅儿只管遨翔,琴儿只管弹奏。你怎的只是向前飞 ,不肯一回顾?
你的光明的脸:也许是欢乐,也许是黯淡;也许是微笑,也许是含愁 ;只令我迷糊恍惚——你怎的只是向前飞,不肯一回顾?将来——是海角,是 天涯,天上——人间,都是你遥遥导引——你怎的只管向前飞,不肯一回顾? 看——只有飘飘云发,琴韵,飒飒天风;如何——如何?你怎的 只管向前飞,不肯一回顾?
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六日。
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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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文集第一卷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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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德诗人歌德逝世①九十周年纪念作万有都蕴藏着上帝,万有都 表现着上帝;你的浓红的信仰之华,可能容她采撷么?
严肃!
温柔!自然海中的遨游,诗人的生活,不应当这样么?
在“真理”和“自然”里,挽着“艺术”的婴儿,活泼自由的走光明的道 路。
①歌德(1749—1832),德国的伟大诗人,德国古典文学和民族文学 的主要代表。有诗歌、戏剧、小说、文艺理论、哲学、历史学等方面,均有卓著成 就。代表作有《少年维特的烦恼》、《浮士德》、《维廉?麦斯特》等。听——听 天使的进行歌声起了!
先驱者!
可能慢些走?时代之栏的内外,都是“自然”的宠儿呵!在母亲的爱里, 互相祝福罢!
一九二二年二月四日。
《春水》。)
十字架的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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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不去了!那里只是冷阴阴的——”
那里是“只是冷阴阴的”;然而我深深的觉得,在那里,我的思想,常常立刻 的平静下来,超出日常生活之外。人生是不是应该有些思想,超出日常生活之外呢 ?
我相信,春天来了,枝头微绿了;在那平列的十字架丛中,幽绝静绝的树下, 石块上独坐,读些自己心爱的诗文,也是一生最可记念的事呵!
相伴的,只是扫花的老人罢!只有树上的小鸟罢!他们也各有他们的感想么? 城墙隔断了我向外的视线,只深深的将我的思想,关闭在这圈儿里了!
她说:“在这里,人生未免太悲惨了——”
是真的么?为何我们便想不透呢?纵然天下事都是可怀疑的,但表示我们生命 终结的那十字架,是不容怀疑,不能怀疑的。在有生之前,它已经竖立在那里,等 候着我们了。生前的友!死后永久的伴侣!我们为何以它为悲惨呢?
在这里,我只有静止不流的心泉,幽深缥缈的思想,和那微带着觉悟欢喜的“ 惆怅”。
这种思想,是天上的还是人间的呢?也许都不是罢,然而在我是超乎平常的境 界了!
花也谢了,石块也剥落了,影片也模糊了;但这于长眠的人有什么影响呢?他 们已将历史中的悲欢离合,交还了世界,自己微笑着享受他们最后的安息了!
寂静极了!幽深极了!沉思的石像旁边,长眠的异国异乡的人,在这里,什么 界限都消灭了,我们只隔着一个神秘的十字架呵!
旧的文字,可以描写新的感想么?若是可以,我介绍你们相见罢:蔚蓝的天, 极目的苍茫无际——即此便是天上人间!
“死”呵!起来颂扬它,是沉默的终归,是永久的安息。
人类呵!
相爱罢!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向着同一的归宿。
我的朋友!
未免太忧愁了么?“死”的泉水,是笔尖下最后的一滴。
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五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3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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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1…60
。小[说网}
自序
“母亲 呵!这零碎的篇儿,你能看一看么?这些字,在没有我以前已隐藏在你的 心怀里。”
——录《繁星》一二○冰心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一
春水!又是一年了,还这般的微微吹动。
可以再照一个影儿么?
春水温静的答谢我说:我从来未曾留下一个影子,不但对你是如此。 ”
二
四时缓缓的过去——百花互相耳语说:“我们都只是弱者!
轮流着做罢,憔悴的杯也轮流着饮罢,上帝原是这样安排的呵!
三
青年人!你不能像风般飞扬,便应当像山般静止。浮云似的无力的生涯, 只做了诗人的资料呵!
四
芦荻,趁风儿吹到江南去罢!
五
一道小河只经过平 沙万里——自由的,沉寂的,它没有快乐的声音。一道小河曲曲折折的流 将下去,只经过高山深谷——险阻的,挫折的,它也没有快乐的声音。
我的朋友!感谢你解答了我久闷的问题,平荡而曲折的水流里,青年的快乐 在其中荡漾着了!
六
诗人!不要委屈了自然罢,要淡淡的描呵!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