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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当对您说,您很可爱,”他开口了。“请您原谅我用粗野的比喻,您使我联想到那种刚腌过的嫩黄瓜。它,可以说,还有温室的气味,可是已经含了一点盐分,有点茴香的气味了。您正渐渐地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娇美优雅的女人。要是我们这次旅行发生在五年以前,”他说,叹口气,“那我就会认为我有愉快的义务加入崇拜您的男子的行列,可是现在呢,唉,我是个残废人了。”
他忧郁地、同时又宽厚地微微一笑,搂住她的腰。
“您疯了!”她说,涨红了脸,十分害怕,手脚都凉了。
“松手,格利果利·尼古拉伊奇!”
“您怕什么,宝贝儿?”他温柔地问道。“这有什么可怕的?
您只是对这种事没有习惯罢了。“
如果女人抗拒,那么在他看来,这总是意味着他给她留下了印象,中了她的意。他搂住尤丽雅的腰,使劲吻一下她的脸,然后吻她的嘴,充分相信这给了她很大的乐趣。尤丽雅压下恐惧和困窘,定住神,笑起来。他又吻她一次,然后戴上他那顶滑稽的帽子,说:“这个残废人所能给您的,只限于此了。有一个土耳其的巴夏①,是个心地好的老头子,收到某人送给他的或者由他继承下来的一大群妻妾。他那些年轻美丽的妻子排成一长列站在他面前,他就在她们面前走过去,依次吻每一个人,同时说:”现在我能够给你们的,只限于此了。‘我也要这样说。“
所有这些,依她看来,都显得荒唐而出奇,引起她的兴致来了。她想胡闹一下。她就哼着歌,站到长沙发上去,从行李架上取出一盒糖果,扔给他一块巧克力糖,叫道:“接住!”
他就接住。她发出响亮的笑声,又扔给他一块,然后再扔一块,他都接住,放进嘴里,用恳求的眼光瞧着她。她觉得他的脸,他的五官,他的神情,流露出很多女人气和孩子气。她喘吁吁地在长沙发上坐下,仍旧笑着瞧他,他就伸出两个手指头碰一碰她的脸,仿佛气恼地说:“坏丫头!”
“拿过去,”她把那盒糖递给他,说。“我不喜欢吃甜的。”
他把糖果统统吃光,一块也没剩下,然后把空盒子锁在手提箱里。他喜欢带画的盒子。
“可是闹得也够了,”他说。“我这个残废人该睡觉了。”
他从行李袋里取出他的布哈拉长袍和枕头,躺下来,盖上那件长袍。
“晚安,亲爱的!”他轻声说,叹了口气,仿佛周身酸痛似的。
很快就响起了鼾声。她一点都没感到拘束,也躺下去,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到了她出生的城市,从火车站坐上车回家去,觉得街上荒凉无人,雪是灰色的,房屋很小,好象有人把它们压扁了似的。迎面走来一个行列:人们抬着一口开着盖子的棺材,里面装着一个死人;送殡的人们打着神幡。
“据说,遇见死人会交好运,”她想。
先前尼娜·费多罗芙娜住过的那所房子,现在窗子上贴上了白条子。
她的雪橇驶进她家的院子,她的心好象停止了跳动。她拉了下门铃。一个不相识的使女来给她开门,她长得挺胖,带着睡意,穿一件暖和的棉上衣。尤丽雅走上楼梯,想起当初拉普捷夫就是在这儿对她表达爱情的,可是现在这道楼梯没有擦洗,满是脚印。楼上有些穿着皮袄的病人在阴冷的过道里等着看病。不知什么缘故,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激动得几乎走不动了。
医师越发胖了,脸红得跟红砖一样,头发蓬乱,正在喝茶。他看见女儿,十分高兴,甚至流下了眼泪。她想到自己成了这个老人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很是感动,就紧紧地拥抱他,说她要在他这儿住很久,直到复活节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换好衣服,来到饭厅跟他一块儿喝茶。他正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手揣在衣袋里,嘴里哼着:“鲁-鲁-鲁”,这就意味着,他对什么事感到不满意。
“你在莫斯科过得挺快活,”他说。“我为你很高兴。……我这个老头子什么也不需要了。我不久就要死掉,让你们大家都自由。也真奇怪,我的臭皮囊这么结实,我还活着!实在让人吃惊!”
他说他是一头结实耐劳的老驴,人人骑在他身上。给尼娜·费多罗芙娜医病啦,照料她的孩子啦,给她下葬啦,都硬推给他办;而那个花花公子巴纳乌罗夫却什么都不愿意管,甚至还向他借了一百卢布,至今没有还。
“带我到莫斯科去,把我送进疯人院吧!”医师说。“我是疯子,我是天真的娃娃,因为我仍旧相信真理和正义!”
然后他就指摘她的丈夫目光短浅,那么便宜的房子也不买。这时候尤丽雅才感到她并不是这个老人生活里唯一的乐趣。后来他给病人看病,又到外面去出诊,她就一个人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道该干什么,该想些什么。她已经对她的故乡和故居感到生疏,她现在既不想上街,也不想去看熟人,想起旧日的女朋友,想起少女时代的生活,并不感到忧郁,也不为过去惆怅。
傍晚她穿得比较漂亮点,去做彻夜祈祷。可是教堂里只有一些普通人,她那件华丽的皮大衣和她的帽子并没给人留下什么印象。她觉得不论那教堂,还是她自己,都起了某种变化。从前,在彻夜祈祷中大家念赞美诗,歌手们唱赞美歌,例如唱《我张开我的嘴》的时候,她总是觉得高兴。她喜欢在人群中慢慢地走到站在教堂中央的神甫身边,然后感到自己的额头涂上了圣油,现在呢,她却一心巴望祈祷结束。随后,她从教堂里出来,已经担心乞丐来向她要钱,站定下来,在衣袋里摸零钱是乏味的,再者她的衣袋里已经没有铜钱,只有卢布了。
她早早上床躺下,很晚才睡着。她老是梦见一些相片,梦见今天早晨见过的那个出殡行列,那个装着死人而没有盖上盖子的棺材抬进院子里来了,停在房门口,人们用一大块布把它兜起,摇晃很久,然后使足力气把它撞在房门上。尤丽雅醒了,害怕地跳下床。果然有人在敲楼下的房门,门铃的铁丝在墙上擦得沙沙响,然而门铃声却听不见。
医师咳嗽起来。后来,她听见使女走下楼去,然后又回 来。
“小姐!”她敲着房门说。“小姐!”
“什么事?”尤丽雅问。
“您的电报!”
尤丽雅拿着蜡烛去给她开门。使女身后站着医师,穿着内衣,披着大衣,也拿着蜡烛。
“我们的门铃坏了,”他说,带着睡意打呵欠。“早就该修理了。”
尤丽雅拆开电报,看到:“我们为您的健康干杯。亚尔采夫,柯切沃依。”
“哎,这些胡闹的家伙!”她说,哈哈大笑起来。她心里变得轻松快活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悄悄地洗脸,穿衣服,然后收拾她的东西,收拾了很久,直到天明。中午她动身到莫斯科去了。
「注释」
①土耳其高级军事和行政长官的称号。
。。
《三年》十二
十二
在复活节周①,拉普捷夫夫妇到绘画学校去看画展。他们按照莫斯科的风气带着一家人都去了,包括那两个小姑娘、女家庭教师和柯斯嘉。
拉普捷夫知道一切著名画家的姓名,一次画展也不肯错过。夏天在别墅里,他有时画彩色风景画,他觉得自己很有鉴赏力,如果肯下功夫,那他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好画家。在国外,他有时到古董店去,带着内行的神情细看古画,发表意见,然后买下一幅什么作品。古董商要多少价钱,他就给多少,事后那张买回来放在盒子里的画就丢在马车棚里,最后谁也不知道它到哪儿去了。或者他走进一家版画店,久久地、聚精会神地细看那些画儿和古铜器,发表各种评论,忽然买下一幅带框的民间木版画或者一盒极糟的画片。他家里的画全是大幅的,可是并不好,即使是好画也挂得不象样。他不止一次花大价钱买下一些作品,事后才知道那都是些拙劣的赝品。值得注意的是,一般说来,他在生活中是胆小的,在画展上却显得非常大胆,自信。这是什么缘故?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学她丈夫那样,用眼睛凑着空拳头或者用望远镜看画,心里暗自惊奇画上的人怎么会象活人,树木怎么会象真的一样。可是她不了解画,她觉得画展上有许多画是一模一样的,觉得艺术的全部目的就在于让画上的人和东西当别人凑着空拳头瞧着的时候,活象真人和真东西。
“这是希什金②的树林,”她丈夫对她解释道。“他老是画这一类的景物。……喏,你注意地看:雪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淡紫色。……而且这个男孩的左胳膊比右胳膊短。”
后来大家都累了,拉普捷夫去找柯斯嘉,好一块儿回家去。尤丽雅站在一幅不大的风景画面前,冷淡地瞧着它。前景是一条小河,河上搭着小木桥,河对面有一条小径,消失在深色的杂草丛中,四下里是一片旷野。远处右边有一小片树林,树林旁边生着篝火,大概是夜间牧马人在看守马匹。远方是一抹晚霞。
尤丽雅想象她自己穿过小桥,然后走上那条小径,越走越远,四下里静悄悄的,带着睡意的长脚秧鸡不住地叫唤,远处的火光摇曳不定。不知什么缘故,她忽然觉得,顺着那块红色天空铺开的云、那丛树林、那片旷野,她早就见过,而且见过许多次。她感到孤单,一心想顺着那条小径往前走,走啊走;那边,燃着晚霞的地方,和平安宁,透出一种超脱人间的、永恒的意味。
“这画得多么好啊!”她说,心里奇怪,她忽然懂得这幅画了。“你瞧,阿辽沙!你看出那儿多么安静吗?”
她极力解释为什么那么喜欢这幅风景画,可是她丈夫也好,柯斯嘉也好,都不明白她的意思。她一直瞧着风景画,现出忧郁的笑容,别人却不认为这张画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使她心里发急。后来她又在大厅里走一遍,仔细看那些画,想理解它们,不再认为画展上的许多画是一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