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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谈沈从文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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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叔在臨終前兩三年,得到黨和政府的認真關注。給了他一套寬大的房子,並且配備了一部汽車和一位司機。
遺憾的是太晚了。他已洠в心芰Ψ攀值厥褂眠@套房子了。如果早20年給他這種完美的工作環境,他是一定不會辜負這種待遇的。
眼前他只能坐在藤椅上了。熟人親戚到來,說一點好朋友近況,他聽得見,卻只能作出“哇、哇、哇”的
細微的聲音和奪眶而出的眼淚的反應。
去年,我從家鄉懷化博物館的熱心朋友那裏,得到一大張將近六尺的拓片,從文表叔為當年的內閣總理熊希齡的
年輕部屬的殉職書寫的碑文。字体俊秀而神風透脫之極。我的好友黃苗子看了說:
“這真不可思議;要說天才,這就是天才;這才叫做書法廣
書寫時間是民國十年,也即1921年,他是1902年出生的,那時19歲整。
為什麼完整地留下這塊碑文呢?因為石頭太好,底面用來洗衣十分光潔適用。
我帶給表叔看,他注視了好一會兒,靜靜地哭了。
我妻子說:“表叔,不要哭。你19歲就寫得那麼好,多了不得!是不是?你好神氣!永玉60多歲也寫不出……”
他轉過眼睛看著我,眼檐一閃一閃,他一定在笑……
更早些年住在另一套較小的房子的時候,英國b.b.c的《龍的心》電視專輯攝制組訪問過他。
他精神好,高高興興地說了許多話,有些話十分動人:
“我一生從事文學創作,從不知道什麼叫‘創新’和‘突破’,我只知道‘完成’,……克服困難去‘完成’。”
又說:“……我一生的經驗和信心就是,不相信權力,只相信智慧。”
有一次我也在場,他對一個愛發牢颍母忝佬g理論的青年說:
“……洩氣幹什麼?咦?怎麼怕人欺侮?你聽我說,世界上只有自己欺侮自己最可怕!別的,時間和歷史會把它打發走的……”
……
黄永玉谈沈从文十
在從文表叔家,多少年來有一位常常到家裏來走動的年輕人。後來又增加了一個女的。
他們總是匆匆忙忙地挾著一大卷紙或一厚疊文件包,再不就是幾大捆書冊進屋,然後靦腆的跟大家打個招呼,和表叔到另一屋去了。
這種來往多久開始的呢?我已經記不起來。只是至令才覺得這兩位來客和我一樣都已經老了。
那還是從文表叔逝世後的有一天偶然地見面才猛然醒悟到的。
作為我這個經常上門的親戚,幾十年和他們兩位的交往的關系,只是凍結在一种奇妙的永遠的邂逅的狀態之中。
我們之間很少交談,自然,從文表叔也疏忽讓我們成為交談的對手的時機。三方都缺乏一種主動性。
解放以來從文表叔被作賤、被冷落、直到以後的日子逐漸鬆動寬坦、直到從文表叔老邁害病、直到逝世,他都在場。
表叔逝世之後,我們偶然地說了幾句也是有關于表叔的話。他說:
“……我每一次來,也洠ё屗娭遥艺驹诜块T外他見不著我的地方,……他見著我會哭;他說不了話了……”
聽說他是一位共產黨員。另一位女同志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不敢用好聽的話來贊美他們;怕玷污了他們這幾十年對從文表叔的感情和某種神拢牧x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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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谈沈从文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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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表叔對待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枺枷胧莻什麼態度呢?這是個有趣的問睿
我從來洠犓勥^學習的經歷和心得。
我們這些政治上抬不起頭的人有一個致命的要害,就是對熟人提起“學習”就會難為情。
他書房裏有“馬恩全集”(不是選集)“列寧全集”,自然還有“毛選”,還有“魯迅全集”,記得還有“聯共党史”,
其他的學習材料也整整齊齊排了幾個書架。
我家裏當然也有一些這類的書,但洠в袕奈谋硎寮业摹叭薄K钦嬲诟锩髮W畢業的。我不是。
說老實話,對于“毛選”四卷喜不喜歡都要認真學習之外,其他的馬列書籍我有時也認真地翻翻,
倒是非常佩服馬恩列知識的淵博、記性和他們的歸迹牧α俊K勾罅值奈恼旅恳黄纬珊头从车臍v史背景以及摚н硻嗔Α
掌握生殺的那股輕鬆瀟洒的勁頭,都令我看了又驚又喜。
有時從中也得到自鳴得意的快感。比如恩格斯的《自然辯証法》中說到耍劬Φ拈L毛白貓都是聾子的論點,
我卻在心裏暗暗駁倒了他的不是。因為我家裏的那只長毛耍劬Π棕埖亩鋮s是臁舢惓!
輕輕叫一聲“大白”,它就會老遠從鄰家屋頂上狂奔回來。
我的學習生活凡心太重,不專注、愛走神、缺乏找狻_^多的“文學欣賞”的習慣。
在從文表叔家,他的馬恩列斯毛的選、全集,有的已經翻得很舊,毛了邊,黃了書皮。
要不是存心從舊書攤買來,靠自己“讀”成那种水平,不花點心力是辦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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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谈沈从文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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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年來咱叔侄倆言語詞匯都很陳腐,老眨锨弧T趯W習生活里難得撐抖,很不流暢大方。在表叔說來就更不值得。
他學習得夠可以了,卻不暖身子。有如每頓吃五大碗白米飯的人長得瘦骨伶仃,患了“疳積”一般,
及至幾篇文章和《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出現之後,我才大吃一驚。覺得他的歷史唯物主義、辯証唯物主義學得實在不錯,
而且勇敢的“活學活用”上了。
文物研究,過去公婆各有道理是大家都知道的規矩。權威和權威的爭議文物真偽,大多直懀麄人鑒別修養見識。
一幀古畫,說是吳道子的,只能有另一位身份相等的權威來加以否定。從紙、墨、圖章、畫家用筆風格、畫的布局、
年譜、行狀諸多方面引証畫之不可靠。對方亦一鼓作氣從另一角度,另一材料引証此畫之絕對可靠。
爭得滿面通紅,各退50里偃兵息鼓,下次再說。
表叔從社會學、從生產力生產關系上、社會制度上,論証一些文物的真偽,排解了單純就畫論畫、就詩論詩、
就文論文的老方子的困難糾纏局面。
《孔雀枺巷w》裏“媒人下床去”曾給人帶來疑惑,啊!連媒人也在床上。
就現有文物具体材料引証,彼時的“床”字,接近現在北方叫做炕的枺鳎敲饺耸巧系玫摹
在一篇《論胡子》的文章中提到了這個辦法。
一個吳道子的手卷,人物環飾中見出宋人制度,不是唐畫肯定無疑了。能幹的吳道子也不可能有這種預見性。
詩詞作者考証上,我也聽見過他有力的意見。只是已非他的正業。
中國古代寰劇⒓揖摺⒓垙垼加羞^類似的開發。
大半輩子文物學術研究的成果,反証了社會發展史的價值。豐富了它的實証內容。但對于沈從文,
卻是因為他幾十年前文學成就在國外引起反響,才引起國內的注意的。
注意的重點是,限制沈從文影響的蔓延。
因此,沈從文的逝世消息也是如此的緩慢。人死在北京,消息卻從海外傳來,北京報紙最早公布的消息是在一周之後了。
劇說是因為對于他的估價存在困難。
表叔呀表叔!你想你給人添了多少麻煩!
全國第一家報紙,用一個多星期的智慧還得不出你準確斤兩的估價。
不免令我想起了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先生的那句話來:“死還是活?這真是一個問睿!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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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谈沈从文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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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年有一次我在他的病床旁邊,他輕輕地對我說:
“要多謝你上次強迫我回鳳凰,像這樣,就回不去了……”
“那能這樣說?身體好點,什麼時候要回,我就陪你走。我們兩個人找一只老木船,到你以前走過的酉水、白河去看看。
累了,岸邊一靠,到哪裏算哪裏……”
他聽得進入了那個世界,眯著眼——
“……怕得弄人燒飯買菜的……”
“弄個書童!”我說。
“哈!哈哈!叫誰來做書童,讓我想想,你家老五那個三兒子……”
“黃海不行,貪玩,丟下我們跑了怎麼辦?其實多找幾個伙伴就行,讓曾棋他們都來,一定高興。”
“以前我走得動的時候怎麼洠氲剑俊
“你忘了‘文化大革命’……”
“是了,把‘它’忘了……”
他椋狭搜劬Α2皇请y過,只是愉快的玄想中把“文化大革命”這個“它”忘了,覺得無聊。
前幾年我曾對表嬸說過,讓表叔回一次鳳凰,表嬸要我自己去勸他,我勸通了。
在鳳凰,表叔嬸住我家老屋,大伙兒一起,很像往昔的日子。他是我們中最老的人了。
早上,茶點敚г谠鹤友Y,霧洠в猩ⅲ車鷺渖喜粫r掉下露水到青石板上,弄得一團一團深斑,
從文表叔懶懶地指了一指,對我說:“……像‘漳絨’。”
他靜靜地喝著豆潱Q贊家鄉油條:“小,好!”
每天早上,他說的話都很少。看得出他喜歡這座大青石板鋪的院子,三面是樹,對著堂屋。
看得見周圍的南華山、觀景山、喜鵲坡、八角樓……南華山腳下是文昌閣小學,他念過書的母校,
幾里遠孩子們唱著晨歌能傳到跟前。
“三月間杏花開了,下點毛毛雨,白天晚上,遠近都是杜鵑叫,哪兒都不想去了……
我總想邀一些好朋友遠遠的來看杏花,聽杜鵑叫。有點小睿笞觥蔽艺f。
“懂得的就值得廣他椋е劬Α⑻稍谥褚紊险f。
一天下午,城里十幾位熟人帶著鑼鼓上院子來唱“高腔”和“儺堂”。
頭一句記得是“李三娘”,嗩吶一響,從文表叔交著腿,雙手置膝地靜穆起來。
“……不信……芳……春……厭、老、人、
聽到這裏,他和另外幾個朋友都哭了。眼睛裏流滿淚水,又滴在手背上。他仍然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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