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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阳光-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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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 

我无法描述,当我发现同桌躺在一堆花圈后面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感觉。这是她死去之后,我第一次看到她——也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看到她。我看看她,竟然有些麻木。我知道她是死了,她是一个死人,而我对这个死人毫无感情。 

悼词是我代表全班同学致的。我记不清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当时,我站在遗体的右边,一侧脸就能看见同桌的脚。他们给她穿上了鞋,可是我不敢看。不知为什么,我老觉得一侧过头去,就会看到她的光脚底——雪白、冰凉的脚底。生平第一次,我站得离一个死人这样近,可我既不悲痛,也不感伤,只是拼命抵制着害怕的情绪——那种害怕,细小、冰冷,不断刺着我的太阳穴,绵绵密密,几乎打通了我的大脑、凿空了我的声音。我记得悼词第一句是“手执你所爱的勿忘我,我们来送你。”——我念出这句话,忽然被自己的声音吓傻了,不敢再读下去。于是我站在原地,抬头看看眼前的大厅:一排排有秩序地站着人。我没有戴眼镜,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有一朵朵勿忘我紫色的小花纷纷跳入了我的眼帘,异常清晰。我张张嘴,发不出声音来;紫色小花跳动着,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了,台下传来阵阵抽泣声。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在流泪。 

同桌最喜欢勿忘我。我们知道她的这一喜好,也不过是最近的事。有一天,她中午走进教室时手里捧着几株这种紫色小花,显得格外亮眼。我们就问她,把花送给谁。她抿着嘴笑,答道,不送给谁。那天她穿着一条普通的白色连衣裙,摇摆起来似有神仙姿态,在胸前执着那小花,好像初夏六月的清风徐来,又像在教室里打开了一扇紫色小窗——我打量着她,头一回发现,她竟是这样美,就忍不住夸奖一句:“你真配这小花。”她又抿嘴一笑,轻轻地、幸福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花。”挨了一会儿,接着说:“我看见一个人在路边卖,就挑了这几枝。”到快上课的时候,她忽然又说:“我真高兴!”我看看她,又看看她插在小玻璃瓶里放到窗台上的勿忘我,也高兴起来。 

可那紫色的勿忘我,是属于那个活着的她。现在她死了,躺在那里,是一具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尸体,她也不会再去找瓶子插她最喜欢的花了,一切对她都没有意义。她是个死人。 

当我走到她身边,把自己的那朵勿忘我放在那里时,我一个劲儿地想着她冰凉的脚,只觉得自己出了很多汗,鞋子里竟是冰凉的。过去我从不知道,脚发冷的滋味这样难受。 

我身边始终有人在哭——我也在哭。但我心里并不十分伤心。对于躺在眼前的这个死人,我满心的漠然。我怕碰到她、怕看到她,我怕再待在这个大厅里面。这里一拨一拨全是悲伤的人——她的亲戚、她的朋友、她哭得再也哭不动的父母,还有她那冰凉的、僵直的尸体,这里洋溢着一种死亡的气氛——我必须逃出去,逃到外面热闹拥挤的尘世中去! 

我站在火葬场的小卖部门口,朝里望着那个戴金耳环金项链的女人,温暖的阳光照着我的背。噢,我突然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我想跑到市中心去乘最拥挤的一条公交车线路,或者到南京路去和那些疯狂购物的外地人一起游行——我只想找一个人多的地方,完全地、轰轰烈烈地融入这个嘈杂的尘世。也许我可以去菜场,走走那种腥湿的路,让鼻子被各种各样的气味填满:葱、姜、鱼腥、鸡粪的臊臭、烂菜的气味、人的狐臭……我想真实地看到这个世界、真实地闻到这个世界、真实地听到这个世界,我想接触这个世界,我想融入这个世界,我想好好活。 

太阳照着我的背。我想象着我的同桌——她也许已经化成灰烬了。抬眼看看火葬场那根粗大的、直伸入天空的虚无中去的烟囱——很淡很淡的烟从那里冒出来,是一种纯洁的青色。以后我们来看她,就要到骨灰寄存处去,也许还要搭着梯子,在成排成排陌生的死人中间,找到她的名字,她会待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面,小巧的雕梁画栋中间正嵌着她的照片——也许那时,阳光同样地洒落在那个干燥、高大、没有活气的房间里……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这个让我兴奋的城市里,还藏匿着这样一个属于死亡的角落,而我所熟悉的人,到了这里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远远望着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有的在哭,有的在分发什么东西,有的发疯似的穿来穿去,所有人都在忙碌。他们是凭借这忙碌,来驱散死亡的气息吧?我也想做些活人能做的事,来提醒自己生命依然存在。 

再见了我的同桌,我要回到我那个鲜活可爱、值得恋慕的尘世中去。

我到学校里找张老师。今天是高二因会考而提前的期末考试的头一天。高三学生放假在家自由复习,按理说,我是不用来的,但是张老师让我来帮他做事情——理理卷子啊、誊誊分数啊,从小我就专门帮老师做这些事,在办公室里我熟门熟路的。 

张老师把要做的事交代给我,就抱着装试卷的档案袋去监考了。他负责监考的正是秦庾他们班。 

刚才我走过秦庾的教室时朝里面望了望——他没有来。现在看看,离考试开始只有五分钟了,他总该到了吧?于是我跟在张老师后面,也下楼去。我已经有很多天没有找过他,也没有看见他了——因为同桌,我差不多把他的事给忘了。不过,这会儿我一定要见他一面,让他别怯场,也别再做出作弊一类不理智的事情来。 

从窗口望进去,座位差不多都坐满了。大多数人坐得安安分分,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在检查文具,有的还想临时抱抱佛脚,拼命地背书。考试期间是一人一座的,看上去一目了然——可并不见秦庾。靠窗口的座位上,坐着个梳很傻的分头的男学生,正摇头晃脑地大声背着:“……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故,所以——于,比什么什么……”我打断他问:“同学,秦庾是不是在另一个考场?” 

他一听到“秦庾”两个字,立马兴奋地抬眼打量我,接着动作敏捷地跳将起来,大声说:“王海燕啊!秦庾?秦庾就在这个考场。他还没来,不过。你找他,有事?我来帮你转告吧?” 

“没来?你们不是要考试了吗?” 

“对呀对呀,”他又很大声地说,接着像有什么体己话似的压低了声音,“不过,他这人实在有点奇怪。他不来了,也不一定。不要紧,有事我来帮你转告好了。” 

“不来?他出事儿了吗?” 

“他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是不想考试么。我也想不来,可惜没他那么大胆。对了,我叫樊斌,我老早就认识你了,我……” 

我掉头就走。 

秦庾真的会不来考试吗? 

考试开始的铃声响了。 

校园刹那间由喧嚷归为寂静,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骚动,只有那铃声震耳欲聋。考试开始。 

秦庾没有来。 

铃声已响过了二十分钟。 

我站在校门口,往秦庾该过来的那个方向伸长脖子。几分钟前,转弯口走来一位收旧货的外地人,“当啷当啷”地摇铃,接着再没有谁出现过。 

秦庾没有来。 

铃声已响过四十分钟。 

我刚刚到门房里去过,第八次打电话到秦庾家去。我捏紧电话听筒,一个劲地想象铃声在房间里寂寂地回响,固执地、渴望地,像一种疼痛而赤裸的尖锐呼喊,一声又一声——没有人接,没有。没有人接。 

秦庾没有来。 

铃声已响过六十分钟。 

他现在应该坐在考场里写作文,可事实上,他却不知去向,整个人仿佛已经消失得彻彻底底。 

我忽然怀着恐怖的心情想到了同桌。 

难道又有一个更要紧的人,也将这样无声无息地淡出吗? 

秦庾,秦庾你快点来! 

铃声已响过八十分钟。 

再过十分钟,考试就该结束了。 

我跳上单车——我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看到和往日一模一样、带着礼貌的怨愤神情的秦庾。 

秦庾,不要走! 

他家的门紧闭着,安详得让人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这后面有任何可怕的事。我伸出手,胸口还感觉得出蹦得几乎不听指挥的心脏。噢,在这淡绿色的门后面,会有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不愿他这样紧紧地把我关在门外,接着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淡出——真希望有一把钥匙! 

可我也不愿他给了我一把开门的钥匙,而他自己并不在那里——那么我宁愿没有这把钥匙。 

我把手按在门上,使劲向里推,我所用的力气使得我整个身体都抽搐起来。门不动,我的手反而滑了下去,和门摩擦着发出一长串凄厉的碎音。 

难道我注定要孤独,不管这门为不为我打开? 

我长久地伫立在门外。在我的外面,是空空的楼道、空空的大楼、空空的世界;在我的里面,是不断挣扎着、涌动着、快要压制不了的恐惧;在我的前面,是一扇紧紧关闭的门,猫眼睁着它狰狞的瞳孔——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秦庾,你究竟在不在这扇门的后面?要是你不在,那么你又在哪里? 

在哪里……在哪里!我心中刹那间电光火石般地一闪……抽回手,我掉头就走,在楼道里一个趔趄,手按到刷了石灰的墙上,蹭了满手心的白粉。现在我总算有了一个猜测——有一个猜测就好得多,活了这么大,我始终是为证明接踵而来的猜测在不停地奔波来去的。 

秦庾,希望你能为我证实我的猜测。等着! 

。。!



第六章 秦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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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秦庾(1) 

阳光从我闭着的眼睛缝透进来,丝丝缕缕。在有太阳的时候,你不可能面向着阳光而紧紧合上眼皮,那些光会逼着你微微张开眼,让它们得空钻进来。 

我真是发疯了,在六月这样旺的阳光下直挺挺地躺到露天里。汗珠密密地在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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