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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你听不大懂是不是？”
“嗯，是啊。什么‘人文精神’、‘学术规范’，不知是什么！我也没看过李敖的书 …… ”
“呵呵，我把你当成大学生了！上了大学你就明白我在讲什么了 …… ”
“老师，后来我们的那位师祖怎样了？”
“后来，唉 …… 他自杀了！”
“自杀了？”欧阳惊奇地叫道。
“是啊，跳了圆明园的荷花池。我们认识他其实总共还不到一年，断断续续去拜访过他十几次。去了就请他吃饭喝酒，酒半酣时他就开始天上地下宣讲，往往我们正听的入迷时，他的酒喝得差不多了，就开始骂人：‘两个小杂种，一顿饭都想收买老子？！老子喝醉了，要去睡觉，还不快滚！’说着，手里逮着什么算什么，鸡骨头啊、酒杯啊、酒瓶啊，朝你脑袋上就砸过来了！对谁他都这样，无论中国人外国人无论老幼——并不因为你对他好，他就放弃向你脑袋上扔酒瓶的权利！ …… ”
“他的学生可真不是好当的 …… ”
“是啊。但现在我有时回想起来，大约他的意思是要我们自己亲自去读那些经典，而不止满足于听人在那瞎说。这是类似禅宗里‘当头棒喝’的教学法，直见性命。不过，我们说是他弟子都是自封的，他要是听见了，不知道要怎样挖苦呢！‘难道你们也配做胡天游的学生？四只蹄子里最近才有两只学会不着地——你们也配跟我学？’——这就是胡老师的语言。也许为这个，开始他和北京学术圈作家圈的人还有点来往，后来全被他骂倒了！他就像垃圾一样弃置在滚滚京华不知名的肮脏污秽的小巷子里 …… ”
“唉，很不幸的一个人，他过去做什么的？”
“也是在他死后，我们才陆续知道他一点点生平。胡老师本来是湖南郴州人，在贵州一所不知什么大学当教师。过去的政治运动里受了很多迫害。但最传奇的是他的婚姻。先后两位妻子听说都是他的学生。第一个早早死了。第二个比他小十几岁，胡老师关牛棚、受批斗、坐监狱，师母竟然在监狱外面整整等了十三年没有嫁人，一直到后来文革快结束了，两人才结婚。可是，唉，好人福薄啊。婚后不到一年，师母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就撒手人寰。更不幸的还在后头呢。这小孩，我的师兄连跳三级，十五岁就考上北大。结果大一那年暑假，当时还身在贵州的胡老师忽然接到一纸学校通知，说师兄不幸溺水身亡，已代为火化云云。师母谢世后，胡老师一直没有再娶，所以就和儿子相依为命。这一次打击让他变得疯疯癫癫的，什么都没有了 …… 。他于是丢掉工作，跑到北京来，一待就是十年 …… ”
“唉，真是不幸啊 …… ”欧阳不禁沉重地叹息道。
“他死后还是一个法国人出的钱，把他葬在昌平的一所公墓里 …… 。记得从胡老师坟上回来那天，你的师叔对我说了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他说：‘也许天才就是不幸的同义语’。胡老师的死对我们震动很大。我原来还立志做学者呢！可像胡老师这样的人都不免一生凄凉。我这辈子都赶不上他的修养了，做到最好也无非二流。与其如此，还是算了吧 …… 。本来我们还想为胡老师做点事，整理一下他的诗稿、遗作什么的。他生前也许想到了这个，全烧了，烧个一干二净。我现在能记起来的，就是他一首诗结尾的几句了：
‘ 野草堵住伤口
我弃之不用
我所得到的
只是不断的失去……’
国外一些期刊杂志上他还发表过一些东西 …… 将来有机会去搜集吧。唉，当时就没有那个意识，把他的诗啊文章啊拿去复印一份，真是可惜了 …… 这绝代的诗人学者竟然无声无息地与草木同朽了！唉 …… ”
“没想到我们的师祖一辈子都这么惨 …… ”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愿他的灵魂在遥远的诸天安息 …… 。今年来广东，车过郴州的时候，我心里非常难过，想起胡老师就在那里长大，想起秦少游——就是你们都会背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作者，当年他也被贬到那里做官；想到他在那里作的一首有名的词——‘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 。有机会我一定要去那里看看，看看郴山，看看郴江，看看胡老师的故乡 …… ”
。。
第十二章 燃烧的心
，
两人默默地在跑道上走了几圈后，便坐在操场边一棵芒果树旁的石椅上。天南海北地又聊了很久。老师的话总是让人怡然忘倦，欲罢不能。欧阳又想起她听过的一则传说，便向刘大悲求证。
“老师啊，我还听过你的一则传闻 …… ”
“什么传闻？”
“说你在办公室脚踢打印机，是不是真的？”
“呵呵，这件事倒不假。怎么，这你们也知道了？看来，我成透明人了！刘大悲无论做什么都被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吗？”
“你是我们学校的知名人士嘛！大家当然要关注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了！呵呵。不过，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哦，那是在刚开学。给你们打印什么课表一类的东西，那个破打印机啊。我弄了好多遍，吱吱嘎嘎的老是弄不好。三弄两弄，搞得我心烦意乱，一怒之下，跳起来嘭嘭嘭就给了破打印机几脚！算了，老子大不了手抄几份给你们！踢打印机时，办公室的几个女老师吓得尖叫！踢完打印机，我就在办公室大发雷霆，攻击学校，怒气冲冲地说了一大堆骂娘的话，什么‘堂堂嘉树中学，一学期学费都收几千万！请客送礼，一顿饭都花几万块！办公室买台新电脑新打印机才花几个钱？！一方面是浪费，一方面又如此吝啬，真是搞不懂 …… ’总之就是这一类的话 …… ”
“老师你的脾气可真大啊！”
“唉，别提了！你该说我太冲动才是。当天晚上，我就给周校长写了封信反映情况。过了一个月，办公室新电脑新打印机不都换上了？”
“老师你真勇敢！”
“你心里该不是这么想的吧？别否认，刘大悲了解欧阳菲菲比欧阳菲菲了解自己还多呢！你心里想：刘大悲真傻！你净说一些得罪人的话、净做一些得罪人的事！就你爱出头，棒打出头鸟啊！你就是个愣头青 …… ”
“老师总把我想得很坏！我是有你说的那一点意思，但主要还是为老师你担心啊 …… ”
“呵呵，这句还有点真诚。其实我何尝不知这是得罪人的事？我来之前，那台破电脑破打印机已经存在n年了，吱吱嘎嘎、毛病百出。老师们谁人不知那玩意早该换了？光我来的那一个多月，其他老师用的时候，谁不抱怨？谁不发牢骚？谁没骂过那台破机器？但没有一个人向学校提提建议。于是乎，一年又一年，这些破烂机器就这么将就凑合，在人们的谩骂声中继续为人民服务。在刘大悲之前，也有一位老师向学校反映过，那是他在考上研究生要离开的时候，才给学校写了几条建议。但最后三拖两拖，五六年又过去了——‘春依旧，人空瘦’！你看，这就是中国，不是没有明白人，而是所有人都致力于明哲保身。他们宁愿选择沉默，忍受屈辱、痛苦、不公与麻烦，也不愿挺身而出去改变什么。连你这个小孩子，都知道向上级反映问题是没有好下场的，更何况大人们！改革者往往要付出沉重代价，刘大悲何尝不知？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去做？其实，刘大悲也是大大地狡猾——我知道周校长这个人比较欣赏我，他也是很正直的一位老人，所以才敢给领导写信啊！呵呵 …… ”
“好啊，老师原来也这么世故的！”欧阳叫道。
“那也说不上是什么‘世故’。你不幸生在中国，成为了一名中国人，在中国的这滩浑水里，你就得这么摸鱼！这是游戏规则。尽管你厌恶得要命，却不得不遵守，除非你不想在这里继续呆了。假如你想想，要是我一味蛮干，碰上一个什么鸟校长，他找个茬把刘大悲撵走了，我自身都保不住，还能去改变什么呢？我才想改变一台打印机，结果让打印机把我给改变了！这多得不偿失！刘大悲想改变的事物多着呢，我得让万物因我而改变，而不是自己先一头撞下去，叫一台打印机弄完蛋了！中国的改革者是世界上最痛苦的改革者，掀掉房上一片瓦，都不免弄到流血呢！改革者的艺术，就是走钢丝的艺术！先保住自己别跌下去，再谈其他吧！”
“嗯，是啊。可以想象老师面临的情况 …… ”
“其实告诉你吧。不光是打印机这一件事，我来嘉树中学这段时间。我给学校提了一大堆建议呢！包括你们的作息安排太紧，没有活动时间了。我自己还制定了一份理想的作息时间表及其说明交上去。还有你们的头发问题，建议学校不必过问；校服问题，我觉得三年穿一套衣服太蠢了！建议逢集会必须穿，其他时间一任自然。还有像打印机一类人人都知道，但却不敢说的弊端。比如，学校音乐楼的那些钢琴，上万块钱一台啊，就那么任雨水浸泡，无人照管。天文台的望远镜，顶上的玻璃早都坏了，花了三十万买的啊，就那么任其慢慢生锈，然后烂掉 …… 。你觉得刘大悲是不是多嘴多舌？是不是爱多管闲事？才来几天啊，就看这也不顺眼，看那也不舒服？！
“学校里随便找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师，都能做刘大悲的爸爸妈妈！都敢说‘老子吃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呢’！‘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小年青懂个屁啊！管后勤的张主任该把刘大悲都恨死了！我一来就让他有了那么多活干！你说说看，老师是不是个大傻瓜？我在大学时，都被人称做是‘可笑的理想主义者’！这才教书几天，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