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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集-小说卷2-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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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三点呀!



种突然而起的怪想,在心中涌起,类乎在嘲弄另外那个朋友迂缓的语腔中他把钟责备了一次,就又低头到外面寄来的稿件中去了。

钟却是仍然嬉皮笑脸的走。钟的达滴达滴声,在编辑先生脑中所起的联想是胖子朋友剥瓜子。剥来剥去不见瓜子壳落地,但时间在这种细咬轻啮中,却当真一分一秒糟蹋了。

这少年,把一枝刚抽到一半的香烟,随意丢到脚旁痰盂里面去,烟头落水嘶的响一声,就在这种响声中,少年却又燃了火吸上一根新烟。



件件看去,照例的,一些顶坏顶糟的文字照片,也不能不裁开瞧瞧,这于少年就免不了有些委屈。不幸的是每一天总是如此。虽然在十张较精致的照片中有一张较佳,则已不为辜负编辑人的眼睛。但实际上可以用的还不到二十分之一。一个画报社,原是要靠各方面的材料供给,既不得不在报后面加上欢迎稿件字样,则丑的乌七八糟的自然而然就源源而来了。有时且还得在这类金属糟粕的材料中选取那稍稍过得去的东西刊登,以免一些蹩脚摄影家无端攻击。这事业,真有许多地方使人提起来摇头,没有办法的!

少年正吸着烟在一张女人相片上加以“放正面”字样,编辑室门外,有人用手背敲门。从声音上少年听得出这是经理的知会,便把烟从嘴巴上取下,说,“少甫先生?请!”

所谓少甫先生者,正是与少年从钟面上想起的那个胖朋友形貌相反的一人。这人在瘦长的脸上安置了一对大圆眼,种类上每易使人引起这人先人为猴子的联想。鼻子梁下塌,也与平常人相异。说话声音是天津土音,但从骨格的细小上就可认得出这类秀气身材不是江浙以外人所有。

少甫在房中人说请以后,就把门推开。他们于是点着照例的头,编辑先生起身来让经理坐那一把自己所坐的摇椅。

“勿客气,谈谈就得过去。”

经理不坐,少年也不好意思坐下,两人都站在桌边。经理把那张少年正打着记号的女人照片拿在手上看。且念那原来的附注:“……亦即阁卿将军之七女公子也。阁卿将军既于日本故去,近闻女士方奉其生母寓于……”少年见经理一面读一面手颤不已,就很怪。随后复见经理对这女人相片上以极惨淡脸色相向,仿佛不知身旁有少年在的样子,少年更其愕然了。

少年不知不觉就略退。

在少年的退走中,已把经理惊醒过来。经理还是颤着手向少年摇拢,意思要他不要去。少年知道这想必是同经理有大关系,不知应当如何是好,就走近少甫身边去扶着他坐倒到椅子上去。

他急急促促带着惊诧又若十分了解的模样,说,“少翁,少翁,痛了么?……”“不,不,”说着就强立起身,然而又复不得已坐下。这相片,无意中为少甫所见到,少甫从这相片上把所有半生颓唐情形全记忆起来,全身失去了弹性,欲行动也不能自由了。

坐下的少甫,手中还捏着那张相片不放,一面结结巴巴的问少年这是打从哪儿来的。

少年一时为这怪异变局所讶,不知怎么回答。然而少年立时就又记起这封面的地址还留在桌上,就拿把少甫去看。少甫念着那封面背后的文字,不住的点头。

“君,我以为这个此时不必登载,换一张好了。”

少年说,“少翁既然以为不妥,那就不用它。不过不知道这相片同少翁有什么关系?我看少翁气色不怎么好,不知是不是这相片……”“不,不,并不是,并不……”少甫越分辩说与这相片无关系,少年则益深信这相片与经理关系之大。

“那么,少翁,这回信是由我还是由……?”

“我想暂时莫回信,君以为如何?”少甫一面说,一面惨然望着少年,少年忙说“成”。

少年看经理样子,似乎须把这相拿去,就笑笑说:“少翁把这相片拿去吧。”

经理见少年正说着自己心事,又似乎奇怪,……就两可的说,“不拿去也成,左右放到我那里同放在你这里是一样。”

“我以为还是拿去,到将来有信来问到……”“那就这么办,我拿这相……这相象一个我熟的人,所以,哈哈,你莫见我刚才情形着惊,我是因为它太容易使我想起那……哈哈,君,这相不是很美吗?”

少年见到经理先生勉强的笑,不符内心的言语,心想“这相岂止象”?然而对经理不好说什么笑话,且明明见到此时的经理神不守舍的样儿,就带笑安慰说,“初初见到这相也一惊,大约就是太美了。想不到这与少翁的……”“这一期都有些好一点的东西?”少甫把话岔开到下期画报上去,又说,“以后应当告印刷处共印一万张,在外省近来销路似乎好点了。”

少年也顺到说当真在八千数目上面加印两千,大约不会剩多少。

经理拿着相片那只手,竟离开腰部特远,如相片为一极可怕之怪物,这情形在少年冷眼中也看出了。少年本来先就对这相片突然寄来又未附任何信件感到怀疑。且相片中人秀雅妩媚,不类其他平常女子,而附注中文字又大异乎普通男子,则相片来源更觉可怪了。如今见少甫一与此相片寓目即呈不能自持之兴奋状态,始了然于此相片的用意,或者,寄相片人初非欲在画报上露面,殆专为少甫亦未可知!

少甫来此把要说的事情全忘了,去后少年一个人在编辑室中摹想适间的情形,断定这相片中必有大秘密在,就想到明白这内幕的方法,想了半天还是无结果,只好一面低头看未完的稿件一面瞎猜下去。



下一个礼拜的《银光画报》中,第一页上刊登了本刊经理郁少甫的相,一切都是经理自己的安排,且在四围用了无数的文字。这文字,作一种自述式体裁。其中一半忏悔一半是牢骚。少年更觉奇怪了。

少年又不敢把那一次见到女人相片经理的情形告知其他同事。单去问经理以往的事情,则同事中所知都差不多,全无补于这秘密的暴露。但他总以为这女人是同经理有极深关系,不过这关系不是瞎猜瞎想所能算得到。他还断定这一来,以后总还有事情发生,说不定还有同前的相片寄来!

在下一个礼拜四的日里,少年仍然是在拣选着外埠寄来的稿件,想起在前一礼拜这日,恰有那样的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或者今天这一堆稿子照片中又有一女人的相片发生另外一件事!

想到这样时,少年在他那微作红色的净白脸部,漾着一种微笑了。

那钟还依然在素壁上剥蚀着时间,如今还不到两点钟!

编辑室中一些烟气袅着找出处不得。编辑先生却老脾气只吸一半又重新另点一枝。

“哈,又来这莫名其妙的文章呀!”他把一个信封连同三张用铅笔写就的新诗,一齐丢到桌下字纸篓里去。叹了一声气,冷笑了一下,这个殷勤的投稿人的大作,就算送终了。

于是第二件东西又在他手上;照例的撕着那来件封皮。照例的笑。后照例的放在一边或即记上号头与应当附注的文字。



个画报编辑先生的命运,就是这种命运!

在日头底下的事无新的,这就是说在上一个礼拜有的这一礼拜的这一天也未尝不可以发生。年青的编辑先生,把那桌子上一大堆来件,顺次的裁,看,丢字纸篓,打记号,随即又把一件如同上礼拜一样的封皮的邮包拿在手上了。看字迹,是与上次完全一样。少年编辑踌躇了。裁开还是不裁?不即裁,先拿来放在手掌上称量,一种无目的底估计,结果不会从这估计中猜出这包封的内容来。

编辑的责任,把外面寄来的稿件裁开,不算怎样罪过。然而明知道这同经理有关,且这东西实际也就是寄给经理的,虽然按责任裁开,作去是无所谓不该,可是良心怎么样?多知道一点别人秘密自己也无形中加上许多累赘,这又是少年所有过极好经验的事情。并且裁开倘若又是上礼拜那么一张相片,自己倒不如作一人情留与经理来裁为妙了。然而万一从这张相片上可以发见一点另外秘密?

发现别人秘密亦人之常情,在这想望中并且也无所谓恶意,少年就因这无害于事的好奇心又放不下这一件东西。

…………?

正因为并非与大节有关,为自己的矛盾心情,少年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想从中找出一个折衷的办法,因此去请教壁上的钟。是怎么一种方法?让钟告他,在时间上来看,这来件可不可以裁开。自己定下私约来,现在是二点二十五分,还差三十五分到三点。把这一件东西搁到一边去,让时间去判断当裁不当裁:如果在三点钟响后经理还不来这房里,就裁开,若三点钟以内经理因其他事故到此,则这件东西就交经理为好了。

滴达,滴达,一秒一分的过去。

在每一秒中,少年编辑先生脑中有一个幻想。

他想到这经理或者是同到那阁卿将军的未亡人是有点恋爱故事……这并不是不近情,人在年青时节谁不有几件不能对人言的秘密事情?

他又想到这经理或者同那阁卿将军有一点政治上纠葛,或者钱财上纠葛,因而……无意中见到这相片就变色。

他又想到这女人寄相片来或者是无意,但经理同这女人的生母有一种在友戚以上的联系,而这时经理又正欲把这不愉快的过去忘却。

他又想到或者是经理先曾爱过这女人的母亲吃过亏。

…………

越想越荒诞,到自己也觉得是很荒诞时,钟到三点了。

把那件未裁的来件拈在手上的他,决心裁过后再交经理了,就用剪刀铰那包封的边沿。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希望在,且俨若知道这时经理会刚在自己把这东西看过以后一分钟就来敲门,又不即剪下。

托托托,门是真有人在敲了,他把剪刀废然放下,幸好所剪的口还不到两手指宽。

编辑先生搓着手说进!那人随即进来了。进来并不是经理,倒是经理房中一个听差。

这一来,显然给了一个虚空惊愕,未免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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