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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集-小说卷2-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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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来,显然给了一个虚空惊愕,未免不高兴,因此在编辑先生脸上就有不很好看的颜色。

“怎么啦?”他问着,手又把那来件拿着了。

听差垂手站立在一旁,恭恭敬敬的说经理请。

经理请,不是经理也念着这事情么?答应着说就来,他就拿着那黄色包子从西边院子走过经理室。



路走,一路就想。不知怎么忽然聪明起来又把手上的东西塞到衣袋子里去。到了经理房中时,见到经理正在房中一沙发上斜斜卧着看一本书。

“请坐请坐,”就坐下了。两人坐在一块儿,经理把那书送到少年这边来,少年始知是一本英国《牛耳朵》图画杂志。

大约经理正看到所摄中国之明星照片,是第二十七页,全是目下的中国各式各样的明星。

“少翁看这个如何?”

“中国也不是全无望,明星目下也蛮多咧。”

两人就打了一个共同哈哈。少年想起身边的东西,不便先说出,就问经理说有什么事。

“什么事?就为看这个!看外国人把中国人说得多可笑,全是错误!”

“少翁,今天又得这样一件东西,”他从衣袋子中掏出那黄纸包儿,递给了经理,想从这样情形下看看经理脸嘴神气。

经理的神气自然已看到了。可是不如他所设想的变化,少年就觉得很怪,且悔不该不早剪开边沿看看内容了。如今见经理把相接到手即搁到一旁去,似乎不愿意在少年面前裁开,少年更以为经理的秘密有应知道必要了。

“少翁,我想这个相似乎——经理装作并不曾听到,岔到别的事。

“君,我想我们也在下几期报上办一个女人专号,怎么样?

这年头儿是世界关心妇女问题的年头。北京饭店的外国阔人谈的是孟小冬,各部衙门谈的是某小姐同某窑姐儿,学校的学生宿舍谈的是某女校交际之花的风头,……下至于小贩子,也拿小桂红吴四奶奶来作新闻报道,这不算是顶热闹的关头?“

“当真吗?”编辑先生问。

少年见经理又另外扯到一件事上去,明白经理是要自己回自己房子了,就说,“少翁,没有什么事吧?”

今天可没有大变颜色,或者已……

少年一事不作就尽想这奇怪的相片。自己又深悔不该先送过去。先就一剪子剪下,看看内容不就可以了然吗?或者这又另是一个人,或者就是那将军的未亡人,那……总之,自己不应该不裁开。裁开看过后,经理也不会因此有所抱怨,明明封面写的就是《银光画报》编辑部!到悔也无可奈何时,他就把期望寄托到下一个礼拜。一种聊以自解的期望,但除了这样自慰,又有什么方法可以把经理先生手中的相片拿回。





个小小的聚会里,有少年在。

这里有新闻记者,有海关的科员,有小银行的会计,有作《花报》戏评的“百事通”。



记者同少年谈,问及近日画报销行的数量。记者名字叫善芝。少年说:“善芝,见不见到我们经理近日的文章?”

“见到了,妙哉!此老亦复满腹牢骚。……”那位善芝君象满不在乎又扯到另一件事上去。这使少年略略感到不欢。见到这样的文章,是“妙哉”两字可以敷衍得过的?且为什么经理又不在其他时节发他的“牢骚”,必得此时发?他为了记者对这事太淡然处置,就更不作声,走到室的另一端去同那海关科员谈。

“君,见到我们上期画报?”

“越来越见精彩了。少翁不是还特作了点文章?”

“这才象话!”少年想着随即说,“君不知少翁是为什么作这文章么?”

那科员不能即答,少年就得意似的笑。笑的意思中有“阁下果欲知其中之秘密,我们可以谈谈”的表示,可惜科员为答应另外一个人的一句问话,倒不曾注意过来。少年见到自己又失败,索性抖气走出院子了。

院子中,主人——一个印刷业经理,正同那棚儿匠谈话。

“是吧,先生。各样生意全不大成了。”

“几年来全要变。”

“大喜棚一年碰不到十回。”

那匠人一面拉着木杆一面同到主人说,少年走过去。

“天气今年免不了是热,棚子竟象非搭不可!”

“对了。先生那边报馆怎么样?”

原来搭棚匠就认得少年是《银光画报》的先生。

主人说是难道那边报馆也是你们一个铺子的生意?匠人又答应对啦。

主人见少年出来,就丢了健谈的棚匠,同少年站在院中丁香树边看搭棚。相片的事在少年心中涌着,打着呢。怎么办?竟象比自己事还关心的他,真不知要怎么办!不消说,从少年方面又把话谈到少甫先生身上去了。

主人说:“昨天遇到贵经理,说画报近来得君一整顿,大有起色!”

“哪里是我的力量?不过,……上期少翁那文章见不见到?”

“象是有点秘密消息咧,很难测!”主人说了就用着商人式的笑打哈哈。

这象是对了劲了。少年想,自己有所参考了。

“君,知不知道贵经理近来有一种好消息?”

“好消息?不知道。”虽说不知道,少年已经就料到与那相片有关,故意说不知道,实则就想从这个经理更多知道一点那个经理的事。

“应当知道的。”主人说,“少甫发财了。”

“怎么,发财了么?”

“你不知道他储蓄曾得了两千块钱特奖吗?”

“那早知道了。”

特奖两千元,是上礼拜的事,每天在一处的少甫,岂有不告编辑先生的?这也算值得特别相告的消息!这也算消息!

少年想起这些人都不足与谈大事,延缠了三两句话,又顾自走回到客厅中去。

在平时,这些人中也有着三两个在少年心中是认为知己者在。这知己,到今天,话全不投机,少年感着不可堪失望,以为这里全无人可以共语,不待终会就走了。

有谁知道少年是因失望而走的?不,简直无一个人明白。

回到报馆见到经理留下的字条,说请下午七点到他家去。

从字条上看来,谁能断定这不是经理特意欲把相片的事相告?

……秘密呀。难道是经理还有所商于自己么?难道是这相片的所谓奉其生母——是经理的恋人,而那七小姐……?



个人,在心上常常作着一点快活的梦,把自己置身到一种分外的希望中,翱翔着,飘飖着,似乎并无多大的罪过。

少年这时可不是正如此把自己灵魂举起来,奋力掷到空中去!

怎么去为经理设计,让经理把那未亡人接过手来,这在少年计算过了。怎么去鼓励经理,也想到了。怎么去请经理,同那小姐,……不敢想,然而仍然得想到!

按照经理所说的时间,雇车到了经理的家中,少年一路背诵着为经理为自己一切前途的计划。

命运是什么?就是忽然而来的一种祸福。最大的祸是什么?是杀头。最大的福又是什么?是今天!三小时以前,在那聚会上尽剥瓜子,想把这事来同别人过细研究一番也无一人注意。如今则经理找到头上来讨论。忽然而来,为少年所料不到的一着,谁知以后又是些什么忽然而来的?!这女人不会自己来画报社?来画报社找少甫不到,不会说就会会编辑么?

少年为一种光明所照耀,于是在路上见到一些瘦马拉着装煤大车,向前一步一步奔,就觉得非常同情这类兽物。

命运是什么?是凡事均在人意料以外。如今的少年,就正如此为命运戏弄了一阵。请他七点来,原来就是吃一顿新请来的厨子作的鸡丁炸酱面!“鸡丁”,或者甜面酱,或者面条,同所设想的事实进行的秩序是如何远!经理的口中,本应说得是“将军”,“爱情”,以及“请教”,“设法”一类话语,谁知是尽在一碗面上夸奖厨子如何如何,多可恶的命运!他不奇怪自己为什么先要这样想,却以为经理先本也想到要商量这事,到后又忽然信不过他,却只把吃炸酱面一件事来借故。一种自信的愚人,就常常容易把自己同别人牵落到一种谬误的漩水里去,越久也就越不可救药。然而少年并不愚。也许真是那样吧,我们看下去!

第二天,在《银光画报》的经理室中,有少年编辑先生在。此外还有一个本社的同事,专门担任滑稽感言的编辑。这是一个小胖子。凡是小胖子,在他本身脸嘴行动上,已经就是一件滑稽作品了。这胖子,姓黄,从经理以下到门房,全在他姓下附带“胖子”两字,一个人胖那是没办法。这没办法的情形也正象经理那瘦一样。在一肥一瘦的对照下少年就已生了不少感想了。

按习惯,少年照例得在胖子编辑名分下小开玩笑,于是少年装作莫名其妙的神气,问人如何可以胖的有效方法。

“吃得多,睡得多,你不想胖也不成!”

“真的吗?”

“难道是假的?”那小胖子一面把膀子展览出来,“瞧,这是什么,知不知道?这就是睡眠的结果!‘肥肉’同‘睡’等于胖,是公式,不信可以去问问秋生!”所谓秋生者,便是少年在办事室中每天办事,一抬头便见壁上活动着那钟,从钟上可以生一种联想,联想钟与人有相等圆脸的那位朋友。然而钟的圆脸也是因为……?少年想起却独自笑了。

从肥转到瘦,是平常的事,因此不久少年就同那胖子编辑谈到经理猴相的远因近果。

“我们的经理,所以瘦,我猜他是有一点秘密!”

“对呀!”少年觉得独有胖子有知人之明,一出口就抓到了题,“黄,你以为这秘密线索在什么地方?”

“还得猜吗?我们的经理,上期报上那文章,不是一篇详细供词?”

“是极了,我也以为——”

“还有什么能使人瘦?除了女人。”

少年一面钦服黄胖子一面故意作为不什么了解的问:“少甫先生难道近来还有什么故事?”

“近来倒不,可是——话长咧。”

…………

话说得入港,经理却从会计处转回来了。讨论当然到此应暂停。胖子把一件信交经理商量,少年坐在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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