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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出客栈,行到桥边,虞从舟仍是浑然不察,眼神空空荡荡,映满湖面幽暗的光。
“这两座桥头都被你跑焦了。”
耳畔传来窈儿清越又略带笑意的声音,他抬起头,见她盈盈立在水边。
他沉默一阵,道,
“夜太凉,你受过肌骨之伤,不该出来……”
月光洒在二人肩头,静谧如画,仿佛前生前世就曾这般在月下桥上、伫立对望。
窈儿没有说话,更向他走近几步。他叹了一声说,
“至少,要多穿一件。”
“穿得再多,也还是冷,是吗?
“不管站在哪里,都是无边的冰寒,屋里屋外都没什么区别,是吗?”
他说不出口的感受,却听窈儿替他一一诉来,他觉得自己仿佛一条终于搁浅的船,很重很沉,陷在她柔软的沙里,却还是不能自控地随水漂摇。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她身上,牵着她的手在桥上坐下,听见她问,
“为何独自一人在这儿?”
虞从舟神色沉沦,“我总觉得自己的平静,像是暂时被绑住的野兽,或许有一天挣脱、就会铸成大错。”
他别过脸,看着黑漆漆的湖面,“太靠近你,终会伤害你。”
“如果你是困兽,我就更不能走,我不想让你一人受折磨,总要有一个人留下来帮你解索。”
“你不怕?但我真的很怕、怕会伤害到你。”
“不会的,就算有苦有甜,也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从舟哥哥,别总想没有意义的事折磨自己。”
他忽然苦笑起来,那笑声在湖上飘荡,听来蚀骨。
“意义?我还能做什么有意义的事呢。我非赵非秦,非侯非民,我人生的意义,就只剩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没有意义……窈儿,你这么美好,真的不该跟我这样一个废人。”
他靠在桥柱上,神色错综复杂,“我原本渴求有朝一日能相助明君,齐国平天下。所以自幼读史书、习兵法,上采春秋、下观近世。可笑乱世纷争,从今后我却没有立场护卫赵国而战,也没有立场为秦国而拔赵城… 我… 已经失了所有的立场。”
“没有立场,也可以平安天下。”
楚姜窈语声平静,却令虞从舟心中一诧。他转身盯着她,“何为?”
楚姜窈握住他冰冷的手,放在嘴边呵着气暖他,微微笑了笑说,
“小逞逞于朝,大隐隐于市。”
虞从舟目光微紧,心中暗暗重复,未料她会如此说。
“不做将相王侯、不上战场征战,也可以尽你所能。若能放□世纠缠、脱出秦赵恩怨,你可以以客观之态,习点兵法之纲,揣摹政谋,着书写传,若得有政论兵法传世,亦是平定天下、安乐百姓之功。”
虞从舟怔了怔、蓦然直起腰背,视线凝向遥远城郭惶惶出神。思忖片刻,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又开始杳然无止的在两座桥间来回徘徊、低头思量。
直到天边微微泛白,他似乎想通了什么,深深吸了口气,一侧首,脸上溢着淡笑,自信沉着复又溶于他的眼神。他几步向她走来,牵着她的手、俯身就要吻来,姜窈羞怯避开,嗔笑说,
“不要,你身上酒气浓!”
他顺从地捂住嘴,点点头说,“洗去就好。”
他退后几步,脸上微染邪魅笑容。楚姜窈暗有直觉他又要出人意表,正要转身逃开,却见他长腿一跃跨出桥栏,侧头向她眨送了一个魅眼,纵身便跳入湖中。
姜窈张大嘴却喊不出声,竟为她一句‘酒气浓’、他便跳入湖中去洗?从前怎不见他如此‘听话’?
虽知他必有古怪,但下一个瞬间,她忽然想起他曾说过不识水性,心中陡生惧意,两步奔向桥栏,低头望去,湖中哪还有他的影子,连根发丝儿都似石沉水底。
她下意识地就跟着翻出桥栏,跃入湖中,没想到水不深,竟只是没胸而已,她那一跳还生生震得脚踝痛麻。
悔恨自己又中了他的圈套,姜窈连忙要向岸边逃去,但在水中哪里跑得快,从舟果然呵呵笑着从水中窜了出来,周身撩起的湖水在她身边点点滴下,如雨如霖。他一把拢住她的双肩,带着邪佞的潮气呵笑道,
“方才恹闷时,扔过许多石头子儿……水有多深早已摸清了。”
他贴上她的背,两人都湿漉漉的,身上尽是湖水中的水藻气味,他凑近嗅了嗅她,点点头说,
“嗯,是小鱼儿最喜欢的味道!”
说着他一寸一寸地吻过她的发丝,又吻上她的侧脸。怀中的小人儿轻轻颤抖,不知是因为夜风酥凉、湖水戏波,还是因为他的抚摸揉乱了她的心。
看着姜窈闭着眼,仰起头想要贴近他、更贴近他的模样,他一把圈住她的腰,微翘起唇角,贴着她的脸疏然笑道,
“原来我峥嵘一场,散过为你疏狂…”
……
数月后,咸阳城北。
秋风上,意悲凉。有一人黑发低束,白衣长迤,在黑夜荒郊三步一跪礼、九步一叩首,直直往北,向永陵叩行而去。
地上的荆棘刺破了他的手掌,他浑然不觉,依旧叩拜下去,额上亦是殷红。
许多年来,范雎总在这一天、独自一人悄悄于夜间祭拜永陵。永陵里埋葬着他的父王。今夜,是父王的祭日。
他是他堂堂正正的孩儿,却不能堂堂正正地来祭拜他。唯有等日光消匿,人烟散去,才敢只影凭吊。
拱形的陵丘越来越近,高耸的陵碑益发苍凉,范雎这一步跪下去,身上虚脱,几乎站不起来。
他坚持着弯下腰、埋首磕头。直起身时,恍恍惚惚看见陵前一道灰色身影,夜风吹过,扬起那人及腰长发,在空中画出诡谲波影。
范雎心中惊诧,跪在原地一动未动。二人相隔十丈开外,各自无声。
☆、96沉香袅袅
乌云掠过;雨水细细密密地淋下,范雎额头的血丝混着雨水曼延滑下,汲入口中,他尝到一点腥咸。
陵前那道人影忽然弯了腰,跪伏在碑前,一声暗压的抽泣从雨中透来。
“从舟…”范雎怔怔喊道。
那人回过头;见是范雎,泪水愈发漫泻而下。他膝行着靠近范雎;两人四目对望,泪水雨水隔在中间;各自忆起回不去的从前。
心中发酸,范雎伸出手将从舟抱入怀中,慢慢拍抚他的背;宽慰他的哽咽。他感觉到雨水顺着从舟的面颊滴滴淌落、没入他的发丝。
雨越下越大,兄弟二人并肩而跪,在雨中同拜永陵。
“父王,是孩儿不孝,迟了这许多年。”他听见从舟躬身低喃。
星辰向西方流尽,一缕曙光透云而来。二人膝下早已都是一片泥沼。沉默良久,从舟忽然开口,
“哥哥,这么多年来,你真的只想为复仇而活?”
范雎被问得心中怵寒,怔怔望着陵碑说,
“复仇……我当然想复仇。但我最想做的,是父王假若还活着、会想要做的事。”
“那是什么?”
范雎沉默一阵道,
“所盼所求,天下合一。”
“……既是如此,哥哥能不能放下仇恨?当今秦王毕竟有治世之才,而他如此赏识你,定能令你施展兼并天下的抱负。但若有人察觉你是父王的嫡子,即使秦王惜你才华、也敌不过你对他王位的威胁,他绝不会留你性命!就算你能杀死秦王、杀死宣太后和公子市,父王在九泉之下就会安心了吗?秦王故去,旧时阴谋公之于众,秦国必会有大乱,这并非你所求,亦非父王所盼。”
范雎无语对答。从舟所说,他怎会不知。更何况,复仇之路走过几程、方知秦王并非害死父王的仇人,当年那场惨祸他并无参与,他分不清他可算受害者、还是受益者。
一旁虞从舟秉直腰背,仰望永陵道,“父王,从舟今日在父王陵前说出此等不孝忤逆之话,若父王有怒,就叫从舟不得好死,莫延怪哥哥。但若从舟能苟延残喘,便是父王亦希望哥哥勿以仇恨为执念,想要哥哥善待己身、事以国先。”
说罢,他又沉沉叩了三个头。范雎面上无波,心中毕竟还是动了容。从舟忧心他的安危,竟以自己性命赌下毒誓。
天色越来越亮,他二人不敢再在永陵前久留,直了直跪麻的双腿,微有踉跄地向咸阳走去。
遥遥可见城北那座十里长亭立于黄坡绿水间,范雎忽然怔住了,他望见一抹紫灰色的身影、等在亭边。
“小令箭?…”
“是她带我来的。她说每年父王祭日,你都会夜拜永陵。”
昨夜就该料到的… 他只是故意没有去深想。
虞从舟淡淡一笑说,“你和她许久未见,必有话要说。我… 回客栈去了。”
从舟说的坦荡,范雎反而不知如何自处。他唤住他的名字,从舟只是回头舒雅一笑、挥了挥衣袖,心无芥蒂、身姿如云、冉冉向东而去
……
范雎与小令箭一前一后,在咸阳城中漫走。她楚家祖祖辈辈都是秦人,却世世代代在敌国伏间为谍,从未回过咸阳,即使死后,尸首也不能埋回秦国。范雎心中一叹,若他为身世恩怨抱恨于心,她又能对生来命定作何感想?
所幸小令箭并未触景伤情,对一屋一宇都颇有兴趣,街上有人摆唱,她也驻足细听戏文。
黄昏将近,范雎问她要不要去范府。小令箭摇摇头说,“我去会给你添麻烦。”
一抹隐忧一闪而过,她又笑呵呵地拉着他的衣袖道,“城西还没去看过,再去逛逛吧。”
未走多远,路边是一座小小的尧帝庙。天色晚了,已无人拜祭。小令箭整了整衣衫,走进庙中磕了几个头。范雎亦跟了进去,行礼、上供、燃香。
二人在庙中相对静立,沉香袅袅,缭绕身侧。范雎忽然打破沉默问,“尧舜禹三帝之中,你最崇拜谁?”
“我不懂这些… 淮哥哥若定要问我,我仰慕尧帝多些。”
范雎哂笑,“可是因为、我们在尧帝庙中?”
“不不,我… 也仰慕舜帝。”
“为何?”
姜窈凝眸一阵,微微仰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