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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灵飞盯着那士兵腰间佩的长剑,嘴角微微抽动:“殿下想得真是周到。”
“那是当然。”士兵优雅一笑。
他接过烫金军牌,又看一看那“士兵”身后、骨架出乎意料地纤瘦的小伙子,顿时连撞墙的心都有了。
那“小子”瞬即抬眼向他回瞪,即使扮成男装,也丝毫不失太医院墨小姐的刁蛮风范。
“……很好。”小红在“士兵”走近后便安静下来,白灵飞心里暗叹一声,也不再多说什么,挥下马鞭,领队往城外驰去。
天色渐沉,河山大地在马下逐寸掠过,宛如流星坠落的星火。
白灵飞领队驰骋许久,整队亲兵追不上小红的脚程、渐渐落在后方,而易容成士兵的皇太子,却从一而终在他身边策马伴随。
“你怎么不留在城里指挥大局﹖”
“我不离城,今晚之计不会奏效。”皇太子淡然答他。
白灵飞握紧了缰绳,忽然一笑:“殿下也怕末将卖国投敌么﹖”
“我是怕拓跋灭锋不念师徒旧情。”景言微微苦笑,“万一他对你下杀手,你就算手有九玄,也只会坐以待毙,我不能任你送死。”
白灵飞不再言语,两人默默领军前行。直到在甲子山下,白灵飞倏然勒马,小红仰天而嘶,月华在他银甲上漾着金属的寒光。
整队亲兵立即随统领停定原地,墨莲华混在队伍中,虽然没有声张,俏目却一直凝注着他。
“你们在这里等我,黑玄兵或许就在山顶,一切皆要隐蔽、万勿声张。
伴他并骑而立的皇太子大惊:这么说,他分明是打算独自上山赴约﹗
景言按着衡极剑、意欲跟上前去。白灵飞剎那回眸,竟使皇太子骤然被慑住了。
“灵飞……”
那是冰冷至极的眼神,沉黑得看不透底。如果说这双眸瞳有光,那也只能是战士在赴死前、望向远方黎明的余光。
然而这个人,再也看不见黎明了。
他的时间,一直停留在两年前洛阳城的飞雪里。那是一个很漫长的黑夜,未曾终结,也没有黎明的时候。
但一切都不重要。
——他不需要明天,自然不需要期待破晓。
“就算送死,那也是我的事,和你毫不相干。”
皇太子立刻僵直在原地。
他们在战场已经别离太久,他竟然忘了、忘了当初对自己挑眉含笑的白衣少年,已是永远回不去了。
“全部人原地待命,不得擅自行动,否则军法处置。”
皇太子当然不受此命所限,但他们这次另有所谋,现在便是另一回事——
他只能目送白灵飞一夹马腹,便往甲子山上直驰而去。
“你怎能让他一个人去了﹗﹖”墨莲华气急败坏,想不顾一切驱骑追上,却被景言一手扯住。
他的手抓得很是用力,连一贯喜欢挖苦的少女也敛了声,这才知道刚才白灵飞的一字一句,他全都听进耳里、戳在心上——
只是这个男人太过倔强,即使心如刀割,也和在沙场捱刀一样,不吭声、不皱眉,彷佛从来就没有受过伤。
“想追就去吧。”她在他身旁悄声说。
景言缓缓摇头。
“他是下了决心,要独自去面对他师父。”
“我们的处境已经不能更糟,北伐军此战的命运,就握在他一个人的手上。”皇太子低道:“如果他分了心,这戏法就使不出来……我不能去。”
他沉下目光,望向消失在黑夜里的银甲背影——
“我不信奇迹,但我信他。”
“铮——”
白灵飞没有料到,当策马驰到山顶,迎接他的竟是一首凄婉而悲凉的小调。
这首曲,他曾在忘忧谷奏过许多次——当安若然携剑下山,他在栈道以它作别;在霍其峰离谷远走的前夜,他在书房里用它抚最后一曲: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明月之下,只有一人一琴独坐山巅。那人穿宽袍汉服,佩剑敛袖,自带英伟超凡之气。
“小飞,还记得这曲《远别离》么﹖”
白灵飞握剑下马,一步一步走近抚琴的男人。
他大半生的记忆,都已在那场洛阳的飞雪里碎成残片。然而那堆残碎中的每一块,都有这个人的痕迹,他曾是他最敬仰的亲人,如今,却成了他在战场上最可怖的对手。
他张开了口,一声“师父”却生生哽在喉里。
琴音敛止,那人拈着冰弦,温柔的抬眸看他,渐渐勾唇笑了。
那一剎,他彷佛回到了童年,再次看到忘忧谷的午后、倚着青竹听他奏琴的恩师——
“师父,您不怕闷么﹖”他在午阳下眨着眼,笑眼有如弯月:“我可以换另一首你喜欢的曲子啊。”
男人难得在小徒弟面前收起火气,看似漫不经心,却止不住上扬的嘴角。
“不用……你弹什么、我便听什么,反正我一整年也没逗过小呆萌。”
“欵﹖”
“发什么呆,继续弹。”男人想起了一事,忽然戳着他的鼻子,狠狠道:“这首曲今天不能弹给你师兄,知道了没﹖”
“……哦。”
“不,你今天晚上不能去寒碧阁,来我这里,我要把你师兄今年听过的曲子全都听了。”
“……”
——回忆就像一把浸了糖的刀,将他从里到外无情剖开,而他却浑然未觉,哪怕愈剖愈痛,仍在竭力舐舔着刀锋。
那时候的他不知道,在许多年之后,这样的幸福会卑微得像在向苍天乞讨。
当年的栈道夕阳、竹林清风,是他心里永恒的桃花源。每次在战场厮杀过后,他午夜都总梦到童年的那些片段,想起了待他心慈脸狠的师父,想起了待他犹如挚亲的师兄,想起他一手带大、在谷里忘情嬉闹的小不点……
然后一切嘎然而止,梦的最后,是他在彻骨的悲恸中醒来,再次回到不曾破晓的黑夜。
“这是为师第一首教你的曲子。你习遍谷内琴谱,始终是这曲弹得最好。”
霍其峰在地上盘膝而坐,一把桐木黑漆琴随意搁在腿上。
白灵飞踩着军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两人中间恰好是一壶酒、和两个精瓷白杯。
——骤看上去,这分明是抚琴煮酒的和谐画面,有谁想到他们是敌对两军的统领,已弃绝了师徒情义,在战场上彼此针锋相对﹖
昔日比初雪还要澄澈的少年,刻下已心如冷铁。与霍其峰正面对望,白灵飞的第一下抬眸,竟然是没有任何表情。
“这座山头至少隐藏了两队黑玄兵。”他冷然低道:“拓跋将军的意思,是不打算让我回到山下了﹖”
霍其峰有些惊讶,微笑打量自己的小徒儿:“你长大了。”
白灵飞冷眼不语。
“可是你离我还差很远。”霍其峰语气很淡,听起来辨不出喜怒,“锋狼军这两年能留在阳安关,是因为我不忍心毁去你。假如我狠下杀手,你以为自己还能在黑玄兵手上有侥幸﹖”
白灵飞不置可否,伸出手把玩眼前的酒杯。
“阿那环已解决掉北汉王室的内斗,这次南下亲征,最终目的是要将中原三国连根拔起。”霍其峰皱眉道:“你的锋狼军是草原二十八族一致的目标,两日后,淮城外是誓要把你首级带回斩马丘的百万大军,而这支联军根本不在我控制之内,你明白自己的处境么﹖”
两人的脸只是咫尺之距,彼此都能在对方眼里看出了战意和锋芒。
“将军,您的话违心了。”白灵飞握住酒杯,眼中灼然折着冷光,“黑玄兵是要绕过淮城,两日后联军集结之地不在这里,而是淮城后的阳安关。”
霍其峰表面不受所动,笑容却硬是僵了一僵。
“您的确多番对锋狼军手下留情,可是我不愿意亏欠任何人。”白灵飞抓起酒壶,替两人斟了满杯,“看在这瓶酒的份上,我能告诉将军一件事,权当我还了这个人情。”
霍其峰微一俯首,望着他往自己递来的醇酒。
酒是桂花酒,在桂花荼蘼时采以入酿,尤在盛夏幽香沁人。
桂花于中原遍野皆是,但论花香之清,唯有忘忧谷的花林才是极致。这壶酒便是他多年前从忘忧谷带回北疆的,一直以来都小心珍藏,直到今夜才特意为徒弟开封。
“你可知道对我退让一子,便等于舍弃了你全军。”霍其峰双眸闪着精光,像是猎鹰捕猎时的狭长眼睛,“你是资质超卓、聪慧绝伦,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过于自信不是一件好事。”
“这句同样适用在所有聪明人身上。”白灵飞笑道:“所以赶在黑玄兵前头、想要在阳安关外会师的长孙晟,很快便会收到景焕康为他准备的见面礼了。”
霍其峰瞳孔剧缩。
虽然白灵飞在突袭淮城前,将自己宠信的副将留在阳安关,但既然锋狼军最棘手的人物不在,景焕康便不足为惧,正是覤准此点,联军才决定先由长孙晟的克天骑作先锋、黑玄兵与郑军紧接会师,直攻阳安关口。怎知他千算万算,却没预想自己的徒弟竟在当中使了诈﹗
“想要摆空城计,可不是光靠一个‘空’字就能做到。”霍其峰接过酒杯,嗅着桂花酒的沁香,还有闲情拨弄木琴的琴弦,“你手上能有的兵力,就像你的武功底子,我全都一清二楚。阳安关的防守形同虚设,淮城的粮仓只够你苟延残喘,锋狼军再顽强,能抗住联军五天已是极限。”
白灵飞挑眉,“随便将军怎么想,南北战争一开始,天下也都认定锋狼军只能撑两个月,可是关中到现在不还竖着苍狼旗﹖”
琴音稍有停滞,霍其峰眼底微微一变,隐约知道了他意何所指。
年轻的少将微笑仰首,将杯中酒一喝而尽。
看着如此张扬而冷俏的姿态,霍其峰心里遽然一紧:
他曾用名字寄望最疼爱的徒儿,能一辈子不食人间烟火、在九天灵动遨翔。可是最后,这孩子却成了眼前的模样,彷如一只连羽翼都怦然开锋的火凤凰。
“小酌尽兴就好,山顶易寒,而且今晚不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