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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崖书-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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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课邢冒儿被留堂训话,晚饭後也没见放人出来。敬修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牵挂,借著消食散步到学堂,里面关门掌了灯,窗上映出少年身姿,正伏案抄书。五月天气已经微汗,不知他为何不开窗?莫非身体有什麽虚症,怕风受凉麽?
  
  敬修罢了不去想,来是为读书,管教严厉自然更好。君子之行宁静以致远,务必读出个成绩来叫父亲另眼相看。
  
  又过了几日,书院果然收拾出一间单舍让敬修搬了过去。那单舍在藏书楼上,离学生们的宿舍颇远,本也是存书的房间,把楼下整理腾出了地方,上面书架都搬下去,杂物清走换上几样家具,地方依然是小,倒是极安静的读书地。
  
  砚秋也想搬过来伺候,敬修见别家带来的书童也都住在下房,因此不肯破例。白日随侍身边,晚夕还叫他回下房去睡,又嘱咐了谨慎言行,万不可张扬做作给家中丢脸。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起来,某夜敬修热醒,忽然听见楼下声响,仿佛有什麽被撞倒了,连连落下。敬修起疑,也不忙点灯,悄悄靠近门口去听,却有粗粗气喘,似有人得了疾病正在发作。
  
  敬修推开门问:“谁在下面?”
  
  里排书架猛然被撞了一下,一个人飞快跑了。敬修追下去,那人跑得无影无踪。绕到书架後一看,不由吃了一惊。邢冒儿衣衫草草跪在地上,正收拾落在地上的书。
  
  “你晚上跑这里做什麽?”
  
  邢冒儿瞄了他一眼,把地上的书都收拾了,倦倦道:“吵著你休息了。”
  
  “刚才那人是谁?”
  
  “表哥。”
  
  “他跟你……”敬修说著一愣,把住邢冒儿的脸惊道:“你嘴角怎麽回事?他打你?”
  
  邢冒儿撇开他手,说句“不碍事”,淡淡往脸上抹了一把。
  
  “欺人太甚!”敬修拉住他胳膊,气氛道:“这样你还忍著他?走!我陪你找山长去!”
  
  邢冒儿反倒一怔,挣开来说:“不用了。”
  
  “怎麽不用?他是不是经常欺负你?上次也是他找你麻烦才跑到阁楼藏起来的对不对?他这麽蛮横你怎麽不跟夫子说?”
  
  邢冒儿道:“夫子知道了要告诉家里。他不见得好,我也要遭殃。”
  
  “怎麽?”
  
  “我不像你轻松就来读书,出来费了大力气的。书院寻衅不是小事,何况是跟他。家里要是知道了一准儿打发我回去,以後断没有再出来的机会了。”
  
  敬修猜著大概,邢冒儿又说:“姚公子要是好心,这事你别管。书我是无论如何一定要读的,哪怕忍著他,左不过三年五年,将来有了功名出去,我也不怕他了。”
  
  敬修听完很是赞许。有道是君子卧薪尝胆,冒儿有这份骨气便值得敬佩。不觉又想起同窗的那些话,邢冒儿是窑姐儿的私生子,是朱佑才同父异母的兄弟。名门世家里嫡子与庶子的地位悬殊,妾出的孩子且不登大雅之堂,何况他生母连妾都不是,他连朱家的姓也没有。哪怕过继在姑母名下,说穿了谁不知道他的出身?能够来琼海书院读书,必然是历尽了辛苦的。
  
  想著便说:“要不这样,今晚你别回去,就在我这儿住下。有我在,不信他敢硬拉你出去!”
  
  邢冒儿眼中一抹微光,怪怪笑道:“你要我住下?你不在乎麽?”
  
  敬修正色道:“在乎什麽?”
  
  邢冒儿眼中的笑意柔和了,连忙鞠了一躬。“那就多谢姚公子。”
  
  敬修说:“大家同窗,你不要跟我客气。叫我景初就好。”
  
  “公子还没有字麽?”
  
  敬修自觉失言。诸侯十二行冠礼,士臣是在十五。冒儿不到冠礼取字的时候,他却是托了舅舅族亲的借口来读书,名就是字,再要问字,便把小字“承儿”改了“子承”来敷衍。一时竟说漏,连忙改过。
  
  那夜邢冒儿宿在敬修房中,也没有说什麽话,天明就去了。次日朱佑才果然有些不寻常,见著敬修脸红脸白,见了冒儿又是一脸鄙色。敬修知他心有不甘,顾虑这人还要找冒儿的麻烦,索性对冒儿更加亲厚,课间聊几句闲话关心,还邀了冒儿同去午餐。
  
  众人见他这样脸上都露出些古怪,待到夫子放课,林韶华和卓东来拉了敬修到无人处,正色问道:“你跟那厮怎麽回事?”
  
  敬修满心不解,卓东来便说:“你入学晚,这里面的缘故你不知道也正常。听愚兄一句劝,你姚家是端正门第,那样的人你少来往。”
  
  敬修听著话里有话,追问缘故。林韶华鼻子里哼一声,十分轻蔑道:“那只猫儿不是好东西!为你好,今後远著他,没得沾上一身腥臊烂臭!”
  
  卓东来见他说得露骨,低声劝道:“元芳!”
  
  林韶华横眼道:“阳升你不要吞吞吐吐!那厮什麽东西!既是为人好,早点说穿了免得将来不明不白遭人指点!”
  
  卓东来叹口气,二人言止於此。敬修心头猜著一点半点,总觉得不足信。不过到底留了个心,当著人也不再与邢冒儿亲近,只淡淡看著。

作家的话:
这里再解释一下:
书院的负责人称为山长
博士、助教都有品级,称先生
直讲人等称为夫子




六、卧廊画扇

  那夜的事敬修没有告诉别人,慢慢与冒儿也疏远了。朱佑才缓些时日便又张狂起来,常见下学後押著冒儿同走。大家心头厌恶只作看不见,敬修觉得不是滋味,偶尔窗前看一眼,冒儿的眼睛从他脸上扫过,也只一扫,别开。
  
  日子便如是过。期间几次做考,冒儿往往要留堂受训,手心常有红彤彤的戒尺痕,也常被罚通宵抄书。敬修在他身上再看不到初遇那时的灵犀,也不见藏书楼那夜的果决,只觉得整个人木讷讷的,由人使唤,脑子也笨。
  
  端午放假,夫子们回家过节,许多学生也回去了。敬修才到书院月余,父亲送了书信来嘱咐他用心读书,中秋之前不必回家。母亲心疼,送了好些节礼并用物过来,舅舅那边自然也有安排。一时之间吃食玩意堆了满满一屋,敬修派了砚秋往各处分送,留下的人毕竟少,东西还是一屋子。
  
  敬修坐在一堆东西里看书,背後听见登楼声,也不在意,吩咐道:“把那边几副皮影收好,卓公子喜欢戏曲,等他回来把这些送给他。舅舅送的绞丝小银船给林公子留著。”
  
  背後没人应声,敬修回头,却是邢冒儿。提了一只锦盒过来,敬修认得那是自己让砚秋送去的。
  
  “还给你。”冒儿把东西轻轻往旁边一放,解释道:“这些东西极好,可惜我用不上,多谢你费心。”
  
  敬修脸上不太好看。他也没有特意要送冒儿什麽,不过一视同仁送些应节的饮食并驱邪香囊、笔墨砚台等小玩意。送礼被退回来却是非常损情面的。冷冷道:“这些礼物是好意送与邢公子的,足下若不喜欢,扔掉便是。”
  
  “吃的我留下了。”冒儿没有半点不自在的样子,自己打开锦盒给敬修看。“歙砚极好,放在我哪儿却是不好,扔了更加可惜。子承以後送人礼物不必送给我,心意我领,但是让人看见了你不好相处。”
  
  敬修一愣,冒儿笑道:“原没有料到你不回家过节,也没有什麽好的节礼送你。盒子里我装了几块胭脂鸭脯,自己做的,请你尝尝。难得放假,午後江上要赛龙舟,子承若是闷了,径可以去看。”
  
  冒儿说完便告辞走了。敬修默坐一席,脑子里邢冒儿的几句话反反复复,越思索越不舒服。自己对他如此冷淡,他还亲热以友相待,越发觉得自己不懂事。不多时砚秋回来,敬修心头烦躁,索性带了砚秋出去观龙舟。
  
  龙舟自然好看,敬修也绝少这样自在漫游的机会。集市上逛了大半天,买了一堆自己觉得新奇实际平凡无奇的东西回来。走回藏书楼远远看见大门开著,书架子前那少年背靠书架坐在地上,身边一落春秋、史通的册子,手头犹自捧著一本,看得专心致志。
  
  敬修忽然一怔,心头默默。往常从不见邢冒儿读书如此专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麽?
  
  那夜楼下冒儿也曾问他,自己留下他是否在乎。言下岂非是说只要跟他在一起,旁人就会非议?收礼只留存不住的吃食,会被人看见的误会的一应都还给他,回赠亦如此。怕自己来这里看书又要惹人口舌,故意找了龙舟借口引他出去以避嫌疑。
  
  冒儿并非旁人说的那样,是因为人言可畏,才让他变成了那样麽?
  
  敬修满心难堪,悄悄靠近去看,不禁又失笑。邢冒儿哪里看的什麽正经书?《金奁集》收录的多为温飞卿等花间一派的词作,写得绮豔香软,是才子所好而非士人志趣。喜欢这样的东西,果然仕途之心不如风雅之心,怪不得在书院里常被人误会,况他看得这样专心!
  
  敬修忍不住笑,随口吟道:“江海相逢客恨多,秋风叶下洞庭波。酒酣夜别淮阴市,月照高楼一曲歌。”
  
  邢冒儿恍然发觉人来,一愣起身,慢慢红了脸,笑道:“原来子承也读温飞卿。”
  
  敬修道:“温庭筠才思敏捷,《北梦琐言》里说他每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我等读书人自然仰慕八叉七步的高才。”
  
  冒儿略一迟疑,说道:“世人都仰慕,只可惜仰慕的是七步八叉之敏,不肯教人读诗词的美好。”
  
  敬修拧眉,这番言辞恰是书院弟子说不得的。冒儿转手把书合了,抱起地上的一堆史书,对敬修点个头。“子承回来我就不打搅了。这些书已经在刘先生那里登记过,我改日再来还。”
  
  敬修知道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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