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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人群的天然恐惧忽然又被唤起,有些后悔来到了这里。
在她对人类最为忌惮的时期,儿童这种生物就是她避之不及的对象。由于还未学会用规则管控本能,天生的兽性无拘无束,这种未完成的人类在她眼里简直就是一种和故事书里的毒蛇、老虎、鳄鱼一样凶恶的动物。(不过若要二者择一,相比成年人,她宁愿面对野兽——直面狂风暴雨至少是痛快淋漓的。她常年憧憬神性,偶尔拥抱兽性,唯独永远排斥人性。)
她走上临时布置的舞台,嘴巴在微笑,眼睛却在拒绝世界。
她本想随便选个歌剧曲目,像以往那般以非我的身份演唱出来,可实际想做到却远远没有这么轻松——此时此地,她不是剧中人,她身上并没有另一个角色的外衣,在所有人眼里她只会是安娜丽塔曼加诺,要在这种情况下唱歌简直跟不穿衣服一样难受。
好吧,就当他们不存在。她望着所有的听众,默默自我安慰。
然后她不着痕迹地把视线挪向天花板的方向,以便能够使得“他们不存在”这个幻觉可信一点。
但正在她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随便唱一首月亮颂交差时,台下忽然有了异样的动静。
一个小孩从门口窜进来,对最后排的几个同伴说了些什么,他们便立刻兴奋地结伴走向大厅外。
紧接着又有几个去而复返的小孩将更多人带离了大厅,这股浪潮很快就像病毒一样迅速在群体中传播了起来。台下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明显,离开座位的孩子越来越多,不一会儿,整个大厅就空了一大半。
马努埃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的举动,尚未来得及深究,便一脸歉意地看向她:“请原谅,曼加诺小姐。我去问问发生了什么。”
“没事,不必在意。”她说。除了好奇之外,她确实并不感到尴尬或是生气。如果能名正言顺地取消表演,她反倒乐意的很。
马努埃拉刚刚动身,离开的孩子们便以浩大的声势纷纷涌回大厅,急匆匆地跑向他们的院长,想要分享某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场面就跟在过圣诞节似的。
所有人都不甘落后似地在大声报告,各个句子的片段胡乱地被抛出又被胡乱地组合在一起,马努埃拉一时完全无法从这堆凌乱嘈杂的声音里提取出任何有效的信息,只得不断试图让他们冷静下来,以便搞清楚状况。
然而,安娜丽塔却在混乱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单词。
罗纳尔多。
她条件反射地朝门口的方向看去,下一秒就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清朗笑声。
然后,在一群孩童众星拱月的簇拥之下,一名鹤立鸡群的高大男子步入了大厅——那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克里斯蒂亚诺。
走来的路上,他始终以亲切的态度低头看着围在他身边的孩子,长长的扇形睫毛温柔地垂下,美观的弓形嘴唇掀起微笑,露出一排齐整的白牙,一如既往的迷人。他的笑容中透出一种仿佛出自不朽之青春的明净气息,使人想起常绿的夏日、烂漫的星河。
马努埃拉对他的到来十分意外:“噢,罗纳尔多先生?”
克里斯蒂亚诺抬起头,正欲说话,余光却留意到了台上的安娜丽塔,一下子就惊讶地怔住了。显然,他并没有料到她会在这里出现。
“这真是一个惊喜,你没说过你今天要来。”马努埃拉又说道。
克里斯蒂亚诺暂时收回了放在她身上的目光,向院长回应道:“我有点想念他们了,今天又正好有空,所以就特地过来看看,希望没给你造成麻烦。”
“当然不会是麻烦。只不过,我没料到今天孩子们会这么幸运,同时有两位了不起的人物来看望他们。”
他看向安娜丽塔,意有所指似地说:“我也一样没有料到,今天到这儿来一趟,还能欣赏到这位歌唱家的表演。”
她并没有回过神,只是愣愣地注视着克里斯蒂亚诺。
马努埃拉则在这个时候向在场的孩子说道:“我知道罗纳尔多来了,大家都很高兴,不过先好好地欣赏曼加诺小姐特地为你们带来的表演好吗?”
于是所有人重新落座,克里斯蒂亚诺也占到了首排中间的一个位子。
见她仍不吭声,依然在盯着他发呆,克里斯蒂亚诺揶揄地问道:“干嘛这么看着我?难道说,今天只有小孩子才许听你唱歌?”
没等她回答,克里斯蒂亚诺又刻意睁大那双暖棕色的眼睛,把两只拳头缩在脸颊边,然后模仿出尖细的童音:“虽然我看上去很大了,但我其实也还是个小孩子。”
她不禁失声笑了起来。
“好吧,小家伙们。”她加了重音说,眼神完全聚焦在克里斯蒂亚诺身上,“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会唱一首特殊的曲子。”
掌声响起,她深吸了一口气。
当初伊格纳西奥是怎么最终说服她的呢?
在花园的葡萄藤架子下,他们两人对峙拉锯了很久。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唱,伊格纳西奥便着急了起来,以至于他的态度在焦躁之下渐渐变得强硬,但这却只是适得其反地惹来她更深的反感。
及时意识到她绝不可能被强迫,伊格纳西奥冷静地转换了策略,以缓慢而有诱导性的语调开始描绘她歌声中的情感,试图激起她的共鸣,使她自愿放声歌唱。
他最感兴趣的是她歌声中那疯狂的,危险的一部分,于是他便反复赞颂那种充满原始破坏力的癫狂精神,以期再度聆听,然而这毁灭性的本能恰恰是她掩饰得最谨慎的,她怎么也不可能轻易将之暴露人前。
伊格纳西奥只好退而求其次,说:“还有一个部分,它像——它像太阳神的金马车一般飞过九重天宇,令我想到了新生里的段落:‘在那一瞬间,潜藏在我内心深处的生命的精灵开始激烈地震颤,连身上最小的脉管也可怕地悸动起来,它抖抖索索地说了这些话:eccedeusfortiorme;quiveniensdominabiturmihi。’3”
他终于成功将她的精神引入了那芳香的梦中,带出了如诗似画的欢乐曲调。
在克里斯蒂亚诺的面前,她的心灵顺利地又进入了瑰丽的永生之幻境,于是她便像置身于云端一般唱出了一支全新的曲子。
“全世界的面目,我想,忽然改变了,
自从我第一次在心灵上听到你的步子
轻轻、轻轻,来到我身旁--穿过我和
死亡的边缘:那幽微的间隙。
站在那里的我,只道这一回该倒下了,
却不料被爱救起,还教给一曲
生命的新歌。上帝赐我洗礼的
那一杯苦酒,我甘愿饮下,赞美它
甜蜜--甜蜜的,如果有你在我身旁。
天国和人间,将因为你的存在
而更改模样;而这曲歌,这支笛,
昨日里给爱着,还让人感到亲切,
那歌唱的天使知道,就因为
一声声都有你的名字在荡漾。”4
她如此专注地凝视着他,长久的精神饥饿猛烈翻腾,焕发出炽烈的光芒。她的歌声与她的眼睛传递着如出同源的深沉激情,克里斯蒂亚诺屏息凝视地静坐台下,也分不清是两者中的哪一件更令他失神。
一曲唱罢,克里斯蒂亚诺带头为她鼓掌。她一丝不苟地向所有人鞠了一躬,便结束了这场小小的非正式演出,走下了台。要是她愿意的话,她大可以继续唱下去,但她只想见好就收。
马努埃拉由于工作繁忙,不便再招待他们,交代了几句话以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在场的孩童彻底无人约束,便又骚动着涌向了克里斯蒂亚诺,争先恐后地向他求索签名,而他毫无不耐地一一回应了他们的要求。热闹了一阵之后,一名值班护士将大批的年幼病患带回了病房,而留下来的数个身体状态允许的孩子则目光灼灼地开始央求克里斯蒂亚诺与他们踢球玩耍。他爽快地一口应承了下来。
“不过,你们有足球吗?”克里斯蒂亚诺问。
“我有,我马上去拿!”一个小男孩说,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门口,其余几个小孩紧随其后。
“小心点。”克里斯蒂亚诺对着他们的背影喊道。
喧嚣了许久的大厅一下子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克里斯蒂亚诺懒懒地靠在墙上,玩味地看着她,看起来并不打算先开口。
她已不是第一次与爱人近距离相逢,但她的每根神经却仍会为“克里斯蒂亚诺在场”这一传奇浪漫的事实而颤栗不已。
怀着虔敬的喜悦,她一言不发地悉心在旁观赏着克里斯蒂亚诺的一举一动,等到了和他说话的机会,她便马上以舞蹈般轻快的脚步向他走去。
“亲爱的克里斯,这样都能遇到你,看来我上辈子一定是个圣人。”
克里斯蒂亚诺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所以,你放我鸽子就是为了来这里?”
“是的,不过遗憾的是,我得坦白——整件事完全没有看起来那么高尚,我是被迫这么做的。如果我有的选择的话,我是不可能为了做善事放弃和你约会的。所以在你意外登场之前,我难受得心都差点碎了。”
克里斯蒂亚诺嗤的一声笑了:“嗯谢谢你那么诚实?”
“但是想不到你居然还是出现在我面前。也许是上天在教我,做好事一定会有好报?”
克里斯蒂亚诺好笑地转了转眼睛:“哈,很遗憾,我可没法一直陪你交流感情——你今天已经弃权了。我来这儿是为了看小朋友,不是为了约会的。”
“那有什么要紧,光是看着你,就已经足够让我快乐得发狂了。”
“你可真是越来越肉麻了。”
“我只会如实地表达内心而已。”她说,“啊,我忽然想起来,我今天本来应该有礼物?”
“的确如此,不过,我本来也应该有花。”他说,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