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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从堂中的大箱子上拿起一本账薄。
“孙家的田地管理得可比衍圣公府好太多太多了。”嘴上如此说着,他翻开账薄,缓缓道:“帐面上大概是两百六十万亩,还都是不纳粮的……”
并没有感到惊讶。
堂中诸人抬眼看了看王珠,皆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族中田亩多者更是又气又怕,轻轻颤抖起来。
王珠又念道:“延光十四年,蝗灾伤稼,岁大歉,人相食。孙浦泽开仓赈民,实以粮食换土地,踵门者趾连而摩肩。初一斗米换一亩地。三日后,四升米换一亩地……延光十三年,大旱,岁大歉……延光十二年……”
“够了!”
傅票初终于忍不住,指着王珠喊道:“孙家此举虽有不妥,并无违背律法。纵要惩治,何至于……何至于此,你们可还有公道?!”
孙炎彬正缩在门槛大哭,闻言感动莫名,盯着傅票初拼命点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莱国公,你因孙家有田便要杀孙家,与强盗有何不同……”
“嘭”的一声,王笑拍案喝道:“老子就是强盗!来人!”
咣啷啷一阵响,孔府中官兵纷纷拨出刀来,冲上大堂。
傅票初脸色登时煞白,腿一软摔坐在椅子上。
毛九华吓得眼皮闭得更紧,整个人都缩起来,颤得椅子都在抖。
孟宏益惊得也是一抖,喃喃道:“国……国公爷……有话好好说……我我……”
下一刻,王珠道:“来人,把别的罪证带上来。”
他勉强从那张臭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又道:“诸位勿惊,舍弟与大家玩笑话的,开玩笑的,岂有因孙家田多就杀孙家的道理?杀他,自然是有原由的。”
毛九华本吓得不轻,听到‘勿惊’二字,睁开一丝眼缝瞥过去,见那些官兵手上的刀又收了回去,这才大松一口气。
——这他娘的,真是太暗无天日了。
左经纶却是看得明白这王笑兄弟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他素来知道王家老二的性子刻薄,没想到还能出来扮好人。
王珠又道:“我楚朝开国,太祖宝训要求‘今后放债,利息不得过三分’,楚律亦是明文规定,每月取利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只可一本一利,不得以余利计赃。”
他说着挥了挥手,又有兵士抬了三口大箱子上来。
箱子打开,密密麻麻全是借条。
王珠随手拿起一沓,念道:“立契为证,刘保才今向孙茂缘借钱本金一千五百文,言明每月每千四分五厘行息,来年十二月内清还……呵,有意思的是这个时间,中平八年十二月十八……中平八年,那还是昭宗在位之时,诸君可知道刘保才的子孙后代到如今还欠孙家多少银子?”
翻了几页,他笑道:“还欠二十八两银子。”
堂中一众士绅依旧不觉得惊讶,盯着那三大口箱子不言不语。
左经纶长叹一声,缓缓道:“诸君说这天下为何流寇四起?就因为几场洪灾、几场旱灾,百姓们就要揭竿而起、与朝廷为敌吗?!老夫请诸君设身而想,你若是这刘保才的子孙,因祖辈借了一千五百文,世代做牛做马也无力偿还。你们是否会跟着唐中元造反?诸君呐,天下乱了,吃亏的还是你们。”
傅票初脸色苍白着,道:“左公所言,晚辈明白。但……”
“你们要谈法度。”王珠打断道,“舍弟不想谈这种护着你们特权的法度,但我可以和你们谈,来……”
他说着,把手中的欠条丢了一张在地上。
“重利坐赃论罪,杖一百。”
他又丢了一张在地上。
“杖一百。”
又丢。
“杖一百……”
三口大箱静静摆在堂中,依王珠这个丢法,也不知要丢到什么时候。
王笑不耐烦看他搁那慢慢数,又挥了挥手,道:“诸位要的法度,可满意了?”
傅票初四下一看,只见众士绅一言不发,显然不想当出头鸟,他咬了咬牙,站出来道:“不论如何都没有这般动用私刑的道理……”
话音未了,大堂又是一声高喊:“报!国公,刺杀国公的刺客已押到。”
随着这一句话,羊倌按着一个婢女打扮的人便上了大堂。
傅票初又是话到一半被人打断,微有些着恼,但心中却也放松不少,至少王笑没直接一刀把自己砍了。
此时此刻,他看着门外那一地的头颅,竟是觉得王笑还肯拿出罪证和人证,也算是很讲道理……“不对,我为何会如此觉得?”
他镇定心神,向那婢女看去,却发现对方分明是个挺丑的大汉,一身装扮让人看了就倒吸一口凉气。
“说!谁指使你刺杀国公?!”羊倌一脚踹在那女装大汉腚上,手中刀已扬起。
那女装大汉显然已受过刑,双手一片血淋淋,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嘻,想装好汉是吧?自己看看,孙家的人头在这了,想想你的家小如今会在哪。”
那女装大汉悲嚎一声,在地上磕了个头,也不敢转头看孙炎彬,高喊道:“少爷,对不住你了!禀各位官爷,小的……小的是奉孙老爷之命来刺杀莱国公……”
孙炎彬大惊,想要往堂外爬,手才放在门槛上就看到自己父兄的头颅摆在那里。
再一抬头,他又看到蔡悟真执着刀柄的那双血淋淋的手。
孙炎彬吓得又哭出来,死了逃命的心思,转过身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各位世叔!各位世叔……求你们救救晚辈!求你们救救晚辈……”
他也不知如何措词,脑中也想着要不要向王笑求饶。但想到那血海深仇,实不愿向大仇人告饶。
一辈子活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何等无奈……
“世叔们……救救晚辈吧……”
毛九华闭上眼,如果昏死过去一般。这外面的世道显然是太黑暗了。
孟宏益身子缩了缩,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暗恨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么上首的位置。
曾闻达心想着“老夫自身都难保,怎么救你?”,忙把袖子里的佛珠扯出来一颗颗数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傅票初有心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如果是孙家先动的手,那事情就很难说了……曹操杀孔融,不管背后的政略目的是什么,抬上台面的理由那也是为父报仇……对了,孔融也是孔圣人之后呢。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傅票初抬头看了王笑一眼,又看了王笑旁边的孔兴燮一眼,心中思量不定。
王笑心里微有些失望——这些士绅盘心底根本就不觉得剥百姓无数是罪。反倒是刺杀一个国公是罪不可恕……
“世叔……救救晚辈吧……”孙炎彬在地上爬了两步,极是可怜。
唯一开口的是掖县张家的子弟张端。
张端摇了摇头,开口道:“孙世兄啊,你怎么敢?我们都是耕读之家,诗书门第。和你们孙家可不同,这种雇凶杀人之事……简直骇人听闻,是我们读书人做的出来的事吗?!”
孙炎彬一抬头,错愕的目光瞪住张端。
“你……”
“何况雇用凶徒,要行刺的是什么人?是堂堂国公,此举与谋逆何异?”张端又开口说道:“莱国公,下官斗胆说一句。我们各家前来为孔府,确是对分田之事有异意。但我们是来与国公商议的,绝非是要动刀……”
王笑忽然冲羊倌扬了扬下巴。
羊倌会意,手起刀落,一刀斩下孙炎彬的头颅!
“噗”的一声,血柱喷涌而出。
张端还在侃侃而谈,一瞬间热血喷了他一脸。
他鬼叫一声,整个人退了两步,摔在地上。
“啊!”
孔兴燮早已被门外那些头颅吓破了胆,只是想着‘幸好自己委曲求全保护了孔府’才挣到现在,刚才看着孙炎彬,他心里满是同情,还在盼着有人能站出来帮一帮孙炎彬。没想到下一刻就看到这样的场景。
孔兴燮只觉心胆都吓得碎开,一口气提不起来,眼睛翻了翻,终于晕倒在地。
倒地之后脚还抽搐了两下。
“羊将军,你怎么回事?!”王笑大喝一声,叱道:“吓到张翰林了知道吗?还不退下……唔,张翰林,刚才说到商议分田之事,你接着说。”
孟宏益心中暗骂一声。他刚才听张端说话,心中还暗赞了好几句‘好,这后生不错,与老夫所见略同’。张端的意思看似站在王笑这边,其实颇为微妙。简单来说就是:撇开孙家,我们好好谈,谁都别动手。
——这‘谁都别动书人、士大夫?
这个说法,孟宏益很满意,于是转头看张端,希望他继续站出来说……
张端嘴里溅了血,想要吐,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
他抹了抹脸,站起来,只觉背后凉飕飕的,于是转头又看了一眼,生怕有人在后面把自己的头砍下来。
再转过头,士绅们都用鼓励又胆怯的目光看向他。
——继续说啊。
“下官……下官觉得,分田是有利之事。我掖县张县……下官做不了主,但愿回去之后与宗长禀明道理,定……定给国公满意的答复。”
“很好。”王笑很是赞许,“掖县张家,我记下了,你们是继衍圣公府之后第二个倡议分田的。”
他手指在椅背上敲了敲,又道:“还有谁不同意分田?”
毛九华真的是很害怕,但他还是努力睁开了眼。
“国公爷啊,老朽今年七十有九了。犹记得中进士那年,还是昭宗皇帝在位时,自称一句‘四朝元老’不过分吧?今日老朽豁出去了,国公哪怕要杀老朽,但毛家的田也是分不得。非是毛家人贪财,实因这些地田都是祖辈清清白白得来的,不能分就是不能分。”
沉默着的士绅们见有了出头之人,纷纷说起来,依旧是不肯分田,还各有各的道理。
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