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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言辞传送到成千上万人的心里去。他的讲话总是那么娓娓动听,令人心服,但有时也让人感到可怕。人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使他们这般感动。他们把这位年轻的牧师视为神圣的奇迹。他们将他想象成传达上帝智慧、训戒和博爱的代言人。在他们的心目中,他踩踏过的土地是神圣的。教堂里的处女们围在他的身边,一个个变得脸色苍白,成了情欲的牺牲品,而在她们的情欲中渗透着宗教的情感。她们把这种情欲全然想象为宗教性的,将它和盘托出,就像摆在祭坛前最可接受的祭品。他教区内年长的教徒,虽然他们自身病魔缠身,眼看丁梅斯代尔先生身体如此孱弱,相信他一定会先于他们升上天国,因而谆谆嘱告他们的子孙,一定要将他们的老骨头埋葬在他们年轻牧师的神圣的坟墓旁边。而每逢丁梅斯代尔先生想到自己的坟墓时,或许他就在扪心自问,坟头上会不会长出草来?
因为在那埋葬的是一个可诅咒的家伙!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公众对他的崇敬,反倒深深地折磨着他,使他痛苦万分!他真正追慕和敬崇的是真理,把其他一切东西视若影子,完全没有份量或价值,因为在它们的生活中缺乏生命般神圣的精粹。那么,他是什么呢?……是一种实在的物体,还是一切影子中最黯淡的影子?
他渴望站在自己的布道坛上,用最高的声音告诉大家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你们看到的这个身披牧师黑袍的这个人;我……登上神圣的讲坛,脸色苍白,仰望上天,替你们向至高无上的、无所不知的上帝传达福音的这个人;我……你们认为他日常生活像以诺①一般圣洁的这个人;我……你们以为他在人世间的旅途上留下一条光明道路,追随他的足迹的朝圣者便可引向天国的这个人;我……亲手给你们的孩子施行洗礼的这个人;我……为你们的亡友诵念临终祈祷,为他们离别世界轻微地响起一声〃阿门〃的这个人;我……你们的牧师,你们如此敬仰和信任的这个人,完完全全是一个败类,一个骗子!〃
丁梅斯代尔先生不只一次在登上布道坛时,打定主意非把上述的这番话说出来,否则就不再走下讲坛来。他不只一次清好嗓子,战战兢兢深深吸上一口大气,准备在再度吐气的时候,把他灵魂深处最见不得人①以诺:这里指与上帝同行的人,参见《旧约·创世纪》第五章第二十四节。
的秘密全部吐出来,一吐为快。不止一次,不,不止一百次……他确实已经说出来了!说出来了!但是怎样说的呢?他告诉他的听众,他是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是最卑鄙的人中最卑鄙的人,是最恶劣的罪人,是一个令人憎恶的家伙,是一个难以想象的邪恶的东西。他还对他们说,多么奇怪,他可怜的躯体被上帝的怒火给焚烧得如此干枯萎缩,而且这一切就在他们眼前发生,他们却为什么视而不见呢!难道还能比这番话说得更明白的吗?难道那些听讲的人还不该冲动起来,从座位上站起来,把他从被他玷污的布道坛上拉下来吗?没有,当真没有!他们全都听进去了,可是却越发敬重他。他们绝少去猜疑在他那番自我谴责的言辞中潜藏着多么致命的含义。〃多么神圣的年轻人!〃他们彼此喁喁私语。〃这位人间的圣者!天哪,既然他在自己洁白无瑕的灵魂中都能察觉出这样的罪恶,那么,他在你我的灵魂中又会看到多么可怕的样子呢!〃牧师深知人们会怎样来理解他那含糊其辞的忏悔。他深知,却不言明,足见他是个多么狡猾、多么伪善的忏悔者!他极力想把罪恶的良心公诸于众来欺骗自己,但是他得到的只是另一种罪孽,一种自认的耻辱,而这种自欺并不使他享受到片刻的安宁,心安理得。他本来说的都是真情实话,结果却成了弥天大谎。可是,他天性热爱真理,厌恶谎言,能及他者,寥若晨星。因此,他厌恶不幸的自我尤甚他人!
他内心的烦恼驱使他在处世行事时,更多地遵循罗马天主教陈腐的教义,而没有依从抚育他成长的基督教教会给予他的良好的启示。在丁梅斯代尔深锁的密室里,有一条血迹斑斑的鞭子。这个集新教和清教于一身的牧师时常用它鞭打自己的肩膀,边打边苦笑,并因为那苦笑而抽打得益发无情。他也像许多别的虔诚的清教徒一样,有斋戒的习惯……不过,别人斋戒为的是净化肉体,以便能更好地吸收上帝的灵光,而他的斋戒则不同,他严格地将它当成一种自我惩罚,一直坚持到他的双膝颤抖为止。他还一夜接一夜彻夜不眠做祈祷,有时在一片漆黑之中,有时只有一盏昏灯作伴,有时他则把最强的光线射到镜子上,在镜中观看自己的脸孔。就这样,他不断地自省,实际上却是在折磨自己,而不能使自身得到净化。在这些漫长的彻夜祈祷中,他时常头晕目眩,似乎有许多幻影在眼前飞舞;这些幻影在室内的幽暗中靠自身发出的微光,看上去若有若无;有时则出现在镜子之中,近在咫尺,显得更清晰些。这些幻影时而成为一群恶魔,冲着脸色苍白的牧师露齿狞笑,召唤他随他们同去;时而它们成为一群闪光的天使,像满载着哀愁沉重地向上飞翔,然而越飞越轻巧。时而他少年时代已故的朋友来了,他的父母亲也来了,面带愁容,须发花白;他母亲走过时,却把脸转了过去。在我看来,一个母亲的幽灵……即令是一个母亲最淡薄的幻影……也会对她儿子投以怜悯的目光吧!随后,在这个被光怪陆离的思想显得十分阴森可怖的暗室中,海丝特·白兰领着身穿猩红衣服的小珠儿飘然而过,那孩子伸出食指,先指了一下母亲胸前的红字,然后又指指牧师本人的胸膛。
这些幻影从未使他发生过错觉,无论任何时候,他依靠自己的意志力,都能透过虚无的迷雾,辨认出它们的实质,同时使自己确信它们在本质上并非像旁边那张雕花的栎木桌子或者那本巨大的、正方形的、皮封面带铜搭扣的神学著作那样实实在在。但是,尽管如此,在某种意义上说,它们都是可怜的牧师正在对付着的最真实、最实在的东西。像他过的这种虚假的生活,真有一种难言的痛苦,因为我们周围的一切现实,原来都是上天赐给人们精神上的喜悦和养料,但现在对他来说,其精髓与实质都被窃取一空。对于不真实的人来说,整个宇宙都是虚假的,不可捉摸的;从他的掌握下悄然逝去,化为子虚乌有。而他自己,至少在虚假的光线中映现出来的他自己,就变成了一个阴影,或者更确切地说,已不复存在了。继续使丁梅斯代尔先生感到自己是这个世界上一个真正存在的唯一的事实,就是他灵魂深处的痛苦,以及由此造成的外貌上无法掩饰的痛苦表情。如果他居然能找回微笑的能力,换上一幅笑容可掬的脸孔,那么就可以说天底下没有过他这样一个人了!
在我们已略有暗示而尽量避免具体描绘的这样一个丑恶的夜晚,牧师从椅子上惊跳起来。一个新的念头在他心中油然而生。或许他在这个念头中得到了片刻的安宁。这时他像平素去参加公众礼拜那样,细心地给自己梳洗打扮了一番,然后以同样认真的态度,悄悄走下楼梯,打开门,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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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牧师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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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梅斯代尔先生可以说是在梦幻的阴影中行走,也可以说实际上在梦游症的影响下行走。他走到了几年前海丝特·白兰第一次示众受辱的地方。那同一座平台或者叫刑台,依然矗立在议事厅的阳台下,只是经过了悠长的七个年头,饱受风吹日晒雨淋,已变得污黑颓败,而且在这期间,又有许多犯人登台示众,给踩损使旧了。牧师一步步走上台阶。
那是五月初的一个朦胧的夜晚。黑沉沉的云幕笼罩着从天顶直到地平线的整个天空。假如现在能够把当年围观海丝特·白兰当众受辱的人群重新召集起来的话,那么,他们也无法在这昏暗的午夜里辨认出台上人的面孔,甚至难以分清人形的轮廓。不过,这时全城镇的人都在酣睡,因此没有被人发现的危险。只要牧师愿意,他可以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旭日映红东方。除了阴湿寒冷的夜风会侵袭他的肌体,风湿症会僵化他的关节,粘膜炎和咳嗽会哽塞他的喉咙之外,别无其它危险了。但即使真的染上这些病症,也无非是让明天希望参加祈祷和听布道的人群感到失望而已。除了那个始终保持警觉,看到过他在密室中用血淋淋的鞭子抽打自己的人之外,没有谁的眼睛会看到他。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呢?难道只是对忏悔的嘲弄?这确定是一种嘲弄,但是在这种嘲弄中他自己的灵魂却受到了玩弄!这种嘲弄,天使看见了也会为之羞惭脸红,暗暗流泪;恶魔也会额手称庆,咧嘴狞笑!他是被那追逐得他无地自容的〃悔恨〃驱赶到这里来的,而这〃悔恨〃的胞妹与密友则是〃懦怯〃。每当〃悔恨〃的冲动逼迫他走到坦白的边缘时,〃懦怯〃就一定会用颤抖的双手把他拖回去。可怜的不幸的人啊!像他这样一个柔弱的人怎能承受起罪恶的重负?罪恶是给神经坚如钢铁的人准备的,他们可以自行选择:不是默默忍受,便是在逼得忍无可忍时,使尽他们全身凶猛蛮狠的力气,孤注一掷,以求一逞。这个身体孱弱而精神敏感的人二者都做不到,却又彷徨徘徊于二者之间,时而这,时而那,终将把犯下天理不容的罪孽的痛苦与徒劳无益的悔恨纠缠在一起,结成死结。
就这样,当丁梅斯代尔先生站在刑台上进行这场自欺欺人的赎罪表演时,他的心为一个巨大的恐惧所控制,仿佛天地万物都在注视他裸露胸膛上的那个红色印记……它正好在他的心口处。正是在那个地方,他确确实实感到肉体痛苦的毒牙在咬啮着他,而且为时很久了。他失去了意志力和自制力,高声尖叫起来。这喊声在夜空中嘶鸣,在一家又一家的房舍之间震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