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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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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把屋里灯关了,不就看不见了?」他真的去关灯。

「你知道开关在哪儿吗?」戈珊一路笑着,也跟了进来。「别揿错了叫人铃。」

「你就说得我那么胡涂。」

一片黑暗拍地打在脸上。

戈珊不知道在哪里。他几乎绊倒了一张椅子,终于在房门边上捉到了她。

然而这间房间里电灯一灭,简直像一个信号似的,立刻把楼下的志豪召唤了来。

有人在外面敲门。

「你看,一定是你刚才揿了铃,把佣人叫上来了!」戈珊吃吃地笑着。

「没有没有,我没有!」

敲门之外又霍霍地旋着门钮。幸而刚才电灯一灭,戈珊就去把钥匙转了一转,把门锁上了。

「什么事?」刘荃轻声问,心里却已经明白了一大半。「失火了?」他嘲笑地问。

「也许,」戈珊说。

「那是什么人?」

「管他是谁!怎么,你害怕?」

「我怕什么?」

「不怕,那你老问干吗?」

蓬蓬蓬,更加疯狂地拍着门。

这样才够刺激,戈珊想。她在黑暗中像是关闭在一只丝绒垫底的神奇的箱子里,在波涛险恶的海洋上飘流着。

真正的危险是也没有的,她知道志豪的为人。小资产阶级的文明限制了他,他失去理性也只到这地步为止,徒然在仆役面前出这么一场丑,决不会再进一步拿斧头来砍破房门。明天一早她送刘荃出去,也不怕楼梯口有人握着手鎗躲在阴影里等候着,但是也难说,有时候狗急跳墙,把人逼到真正无法下台的时候,是什么也干得出来的。她喜欢危险的气氛,它使她身上每一根神经都苏醒了过来。刘荃这小傻子也实在是可爱。而且她知道,对于他,她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女人,至少是第一个裸体女人。她做了他的夏娃。

此后刘荃没有再去找她。他告诉自己这仅只是一个偶然发生的事件,如同汽车肇事。但是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想到她。不一定想到她这人,而是单纯作为一个女人的肉体。他对自己这种心理觉得惊讶、羞惭,但是也拿自己没有办法。

戈珊曾经打电话给他,说她搬了家,把她的新地址告诉了他,他也没有打算去。但是有一天终于还是去了。

戈珊在一家白俄咖啡馆背后赁了一间房间住着,那白色的房子后面架着个小楼梯,绿漆铁阑干,水泥梯级,一直通到她房门口,所以也可以说是独门独户。大概她也就是图它进出方便。

房间是阴暗而不整洁的,苍绿的粉墙,椅背上与床阑干上永远挂满了衣物。到处是污秽的玻璃杯,一撮撮的烟灰。阳光蒙蒙地从紫红布的窗帘里透进来。在那薄明中,这一切是有一种浪漫气息的。

刘荃每次抽空溜来一遍,永远是在上午或是午后两三点钟。戈珊这样干报馆工作的人是以昼作夜的,他来的时候她总是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来开门。他走的时候她又在酣睡着。他觉得他只生活在她的梦境中。

一天到晚昏天黑地的鬼混着。想到黄绢的时候,他觉得说不出来的惭愧,但是心里的矛盾太多了,不愿意想到的事情也太多。也就像「蚤多不痒,债多不愁」一样,日子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这一天下午,他为了一点公事,到楼上赵楚的办公室里去,在房门上敲了两下。里面一只摇头电扇嗡嗡响着,他彷佛里面叫他进去,只是被风扇的声音盖没了。

他把门一堆,却怔住了,看见赵楚与周玉宝夫妇俩郑重地握手。这赵楚生就一张赤红的长方脸,粗浓的眉毛,也说得上一貌堂堂,他微微躬着身,放出那最诚恳最热烈的笑容向他太太望去,玉宝也浓浓地堆出一脸笑容,眼睛里射出愉快的光辉,两人紧紧地握着手,一上一下用力摇撼着。

刘荃急忙把房门轻而缓地掩上,没关上之前,听见玉宝在说,「再来一遍。」

「来,拥抱一下,」赵楚说。

刘荃知道他们演习的是俄罗斯式的拥抱,很快地把两边面颊各吻一下,这是现在通行的国际友人间的仪节,讲究的是抱得要紧,吻得要快。难处就在谁先吻谁,不经预先约定,而又一味要快、快、快,很容易双方的动作起冲突,撞痛了脸和鼻子。在宾客众多的大场面里,大家蜂拥而上,一连换上一二十个人,都是刮辣松脆左颊一个响吻,右颊一个响吻,把头左一转右一转,真要转昏了。的确需要事先下一番苦功练习。刘荃并且听见说,中共最重视的就是酬应苏联友人的礼节,一点都错不得。中级以下的干部,稍有一点失仪的地方,当场就会吓得魂不附体,知道要受最严厉的处分。就连赵楚这样有军功的人也不是例外。想必他们夫妇总是要赴什么重要宴会,所以在这里私下演礼。

刘荃捏着一把汗走下楼去,心里想幸而没有被他们发觉。如果知道被他看见了,不一定马上当面发作,但是总有办法收拾他的。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没有一会工夫,忽然有个通讯员来叫他。

「周同志请你上去一趟。」

刘荃不觉皱眉,心里想到底还是被她发现了。他惴惴地走上楼去,来到玉宝的办公室里,她却是一个人在那里,此外还有一个裁缝。玉宝这一向常常叫裁缝来做旗袍,在举行晚会的时候穿,特别是有国际友人在座的场所,这也是最近一般政府首要的爱人间的一种风气。这裁缝是苏州人,和玉宝言语不通,所以总是把刘荃叫上来当翻译,刘荃勉强可以说几句上海话。这一类的差使总是落在他头上,张励还因此取笑过他,屡次说:「上司太太这样离不了你,你小心,上司要吃醋了。」

「上司倒不一定吃醋,」刘荃心里想:「同事倒吃醋了。」

这一天他看见那裁缝在那里,方才放下心来。裁缝送衣裳来,他那大白包袱里还包着些别的主顾的衣服,内中有一件织锦缎旗袍,被玉宝看中了,叫刘荃问他这衣料什么地方有得买。

那裁缝身材矮小,一张柿子脸,又是黄橙橙的横宽的「铜盆柿」?脸上永远是一种微带讽刺性的微笑,穿著一身旧绸衫裤,背剪着双手站在那里。「这种花样外面没有的,」他酸溜溜地微笑着说:「毛主席太太在杭州一家厂家定织了一件。一共两丈料子,剪剩下来还够做两件,这是此地一个银行经理太太买到了一件。」

刘荃觉得替他照翻不大妥当,但是玉宝一味追问,刘荃只得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又说:「这话毫无根据。可能是个那主顾吹牛。」

玉宝却说:「听说北京她们是穿得非常讲究。应该的嘛──一天到晚有国际友人请客应酬,不然气派不够。现在人民生活改善了,大家穿得好些也是应当的,上级应当起带头作用。」

她把那件旗袍摊了开来,仔细翻来覆去看着。「国际友人尤其赞成织锦缎,」她说。

这是件黑缎子上面织出小小的金色花瓶,隔得不远不近,八四平八稳一只只一寸来高的金瓶。空处穿插着一些金色云头,与短短的金色飘带,排列得很扳滞。但是就连刘荃这样外行的人看来,也觉得确是花样别致,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那裁缝的话大概是可信的。

裁缝早已把玉宝新做出来的那件花绸旗衫拣了出来,放在沙发上。

「好,好,你们都出去,我试衣服,」玉宝说。

她撵他们出去,那裁缝却先忙着把那件名贵的织锦缎袍子折叠起来,收到包袱里,把包袱一扎,提在手里匆匆地往外走。

「干吗带出去?这么一会儿工夫,搁在我屋里不放心呀?」玉宝生气地嚷了起来。

那裁缝也确是怕她要拿着穿一穿试试,他尴尬地苦笑着,喃喃地连声说「哪里哪里,」把一个柿子脸撮得像个柿饼似的,灰暗而有深的皱折。

刘荃乘她那一撵,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黑色的背景上,小金瓶的图案……他常常想起它。

其实毛主席的爱人在杭州定织几件衣料,又算得了什么,究竟他们并没有像满清的皇帝制定一个「江南织造」的官衔,专司供应御用衣料。他们这并不算怎样豪奢的享受,不过他想到他们这一点享受是无数中国青年的血换来的,他不由得痛心。

玉宝积极准备着参加的那宴会,就在这两天内。在宴会的次日,玉宝又为了要出席一个会议,叫刘荃给她拟一篇演说稿。他拟好了给送上楼去,却老远就听见赖秀英的声音在玉宝的办公室里,两人一会率率索索,一会又大说大笑的,似乎亲热异常。刘荃非常诧异,因为一向知道这两个人是水火不兼容的。

「真没瞧见过……」

「还扭上去朗诵普希金……」

「──进『破鞋』!」

老区称荡妇为「破鞋」。她们似乎是在议论着昨天宴会上的一个浪漫的女性。有了一个共同的攻击目标,无怪她们同仇敌忾起来,忽然谈得这样投机。

「真不要脸!你看见她对那苏联专家那神气?」周玉宝说:「净找着他闹!」

刘荃走了进去,玉宝就接过那篇演说稿来看。赖秀英还在旁边说:「她自己也灌了不少伏特加。」

刘荃一离开那间房,又听见赖秀英带笑高声说:「是他们社长说的:『我们的戈珊同志不会说俄文哪?──人家眼睛会说世界语!』」

「还他妈的怪得意的呢!」周玉宝说。

刘荃怔了一怔,心里想原来是说戈珊。「他们社长」总是解放日报的社长了。

他虽然明知道戈珊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听见这些话,不免总觉得有点刺激,当天下午就借了个借口溜出去看她。

已经快到她上报馆的时候了,她还没有起床。

「酒醒了没有?」刘荃微笑着说,在床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也没喝多少。」她咳嗽得很厉害。「你消息倒灵通,怎么知道的?」

「那苏联专家告诉我的。」

戈珊稍稍呆了一呆,随即笑了起来。「别胡说八道了!」

「怎么?就不许我认识个把苏联专家?」

戈珊恨恨地横了他一眼。

「我不懂世界语,」刘荃笑着说。

「什么?」

「世界语我没学过,你用眼睛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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