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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怎么了’?莫非你不知道?斯捷潘在家吗?”
“不在,太太。他到磨坊去了。”
“他这是怎么搞的?这个人我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从我家里走了?”
“不知道,太太。我们怎么知道呢?”
“他也太不象话了!他一走,我就没有赶车的了!都因为他走了,费里克斯·阿达莫维奇才不得不亲自动手套车,赶车。这太荒唐了!你们要明白,这简直是胡闹嘛!他嫌工钱少还是怎么的?”
“基督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老人回答说,斜起眼睛看一看管家。管家正往窗子里瞧。“他没对我们说。他脑子里是怎么想的,谁也没法知道。他只说一声不干,就完了!他有他自己的主意!他多半嫌工钱少!”
“是谁躺在圣像底下的长凳上?”费里克斯·阿达莫维奇往窗子里瞧,问道。
“是谢敏,你老!斯捷潘不在家。”
“他也太放肆了!”太太点上纸烟,继续说。“尔热威茨基先生,他在我们那儿挣多少工钱?”
“一个月十卢布。”
“要是他嫌十卢布少,那我可以给他十五卢布!可他却一 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这正当吗?有良心吗?”
“我不是早就说过,跟这种人根本用不着讲客气!”尔热威茨基开口说,把每个音节都念清楚,竭力不让重音落在倒数第二个音节上。“您把这些寄生虫惯坏了!根本用不着一下子把工钱全发给他!这有什么好处?再者您又何必打算给他添工钱呢?反正他得回来!已经跟他谈妥,雇下他了!你对他说,”波兰人对玛克辛说,“他简直是猪。”
“ finissez , donc”①“听见了吗,乡巴佬?把他雇下了,他就得干活,不能想走就走,鬼东西!他明天再不来,就让他试试看!他不听话,我要给他点厉害看看!你们也要倒霉!听见了吗,老婆子?”
“ finissez②,尔热威茨基!”
“你们全得倒霉!到时候你别上我的办公室里来,老狗!
跟你们讲客气?!难道你们也算是人?难道你们懂得好话?只有揍你们一顿,给你们点苦头吃,你们才会明白!叫他明天一定来!“
“我对他说就是。为什么不对他说呢?可以说的。……”“你告诉他说我给他加了工钱,”叶连娜·叶果罗芙娜说。
“我家里不能没有赶车的。等我另外找到人,他要想走就让他走。叫他明天早上一定再到我家里来!你们告诉他说,他这种不礼貌的行动惹得我非常生气!老大娘,你们一定要对他说!我希望他明天就来,不要逼得我打发人来叫他。你走过来,老大娘!这给你,亲爱的!怎么样,这么大的孩子恐怕难管吧?你收下吧,亲爱的!”
太太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好看的烟盒,在纸烟底下抽出一 张黄色钞票来,递给老太婆。
“要是他不来,”太太补充道,“那我们就只好吵架,那就非常没意思了。不过我希望……你们会劝他。我们走吧,费里克斯·阿达梅奇!再见!”
尔热威茨基登上马车,拿起缰绳,马车就顺着柔软的道路走掉了。
“她给了多少钱?”老人问道。
“一个卢布。”
“拿给我!”
老人接过那个卢布,用两个手心把它摩挲平,小心地叠好,收在衣袋里。
“斯捷潘,她走了!”他走进小屋里,说。“我随口撒了个谎,说你到磨坊里去了。她急坏了,急得什么似的!……”马车刚刚走远,看不见了,斯捷潘立刻就在窗口露面了。
他脸色白得象死人一样,不住发抖,从窗子里探出半个身子,对着远处乌黑的花园摇他的大拳头。那是地主家的花园。他摇六下拳头,嘴里叽叽咕咕说了句什么话,就把身子缩回小屋里,砰的一声关上窗子。
太太走后过半个钟头,茹尔金的小屋里开晚饭了。厨房里炉子附近一张油污的桌子旁边,坐着茹尔金和他妻子。玛克辛的大儿子谢敏坐在他们对面,他是暂时回来休假的兵,脸庞又红又瘦,鼻子很长而有麻点,眼睛油亮。谢敏相貌酷似他父亲,只是头发不白,头顶不秃,眼睛也不象他父亲那样狡猾和近似茨冈。玛克辛的第二个儿子斯捷潘坐在谢敏身旁。
斯捷潘什么东西也不吃,用拳头支住他那漂亮的、金发的头,瞅着烟熏的天花板,一个劲儿地想心思。晚饭是由斯捷潘的妻子玛丽雅端上来的。大家沉默地喝完白菜汤。
“收走!”玛克辛看见白菜汤已经喝完,就说。玛丽雅把桌上的空汤钵拿走,可是没能顺利地送到炉子那边,其实炉子离得很近。她身子摇摇晃晃,倒在长凳上了。汤钵从她手里掉下来,落在膝头上,又滑到地上。她发出抽抽搭搭的哭声。
“象是有人在哭吧?”玛克辛问。
玛丽雅哭得更响了。照这样过了两分钟。老太婆站起来,亲自把粥端到桌子上。斯捷潘嗽了嗽喉咙,站起来。
“住嘴!”他嘟哝说。
玛丽雅仍旧在哭。
“我叫你住嘴!”斯捷潘喊道。
“‘我顶不喜欢听娘们儿嚎!”谢敏大胆地嘟哝说,搔搔他的硬后脑壳。“她哇哇地哭,可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哭!
俗语说得好:娘们儿总是娘们儿!要是想哭,就该到院子里去哭个痛快!“
“娘们儿的眼泪好比清水!”玛克辛说。“幸好眼泪用不着花钱买,是白来的。哼,有什么可哭的?哎!别哭了!人家又没把你的斯捷潘抢走!她简直给惯坏了!娇里娇气!快来喝粥!”
斯捷潘弯下腰去凑近玛丽雅,轻轻地打她的胳膊肘。
“喂,你哭什么?住嘴!叫你别哭!哎哎……贱货!”
斯捷潘抡起胳膊,一拳头打在玛丽雅躺着的长凳上。大颗亮晶晶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他抹掉脸上的眼泪,在桌旁坐下,开始喝粥。玛丽雅站起来,抽抽搭搭,在炉子另一边坐下,离大家远远的。他们把粥也喝完了。
“玛丽雅,拿克瓦斯来!自己该做的事,自己要知道做,小娘们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也不害臊!”老人叫道。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
玛丽雅从炉子另一边走过来,脸色苍白,泪痕斑斑。她没举眼看人,把大匙递给老人。大匙在众人手里传来传去。谢敏用手接过大匙,在胸前画个十字,喝几口,呛住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是喝呛了。我想起一件可笑的事。”
谢敏就把头往后一仰,咧开大嘴,咯咯地笑起来。
“太太来过了吧?”他斜起眼睛看着斯捷潘,问道。“啊?
她都说了些什么?啊?哈哈!“
斯捷潘瞧谢敏一眼,面孔涨得通红。
“她给十五卢布,”老人说。
“真有你的!只要你乐意,她连一百也肯给呢!我说错了就让上帝打死我:她一定肯给!”
谢敏挤挤眼睛,伸个懒腰。
“哎,要是我有这么个娘们儿就好了!”他接着说。“那我就会挤出她的油水来,妖婆!我要榨干她的油水!我要榨……”谢敏缩起脖子,打一下斯捷潘的肩膀,哈哈大笑。
“说的就是啊,亲人!你太缩手缩脚!我们这种人可不能怕难为情!你这傻子,斯捷潘!唉,什么样的傻子啊!”
“那还用说:他就是傻子!”父亲说。
抽抽搭搭的哭声又响起来。
“你的娘们儿又哭了!可见她吃醋了,她怕胳肢③!我可不喜欢听娘们儿哭鼻子。就象拿刀子扎了她似的!哎,娘们儿呀,娘们儿呀!上帝干吗把你们造出来?到底为了什么?谢谢这顿晚饭,诸位可敬的先生!现在要有点酒喝才好,那就能舒舒服服睡一觉,做一场好梦!你那个太太家里,想必不知有多少美酒吧!要喝多少就喝多少!”
“你这没心肝的畜生,谢敏!”
斯捷潘说完,叹口气,抱起一床毯子,从小屋走到院子里。谢敏也跟着他走出去。
外边很静,俄罗斯的夏夜安然来临。月亮从遥远的山丘后面升上来。蓬松的浮云镶着银白色边缘,迎着月亮游过去。
天边白茫茫,十分宽广,铺满悦目的淡绿色。星光变得微弱,仿佛见了月亮害怕,把微弱的亮光收敛起来似的。夜间的潮气从河里升上来,摩挲人的脸颊,向四面八方扩展开去。神甫格利果利的小木房里,时钟连敲九下,声音响得全村都能听见。开酒店的犹太人砰砰响地关上窗子,在店门上方挂一 盏污浊的提灯。街上和各处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点声音也听不见。……斯捷潘把毯子铺在草地上,在胸前画个十 字,躺下去,把胳膊肘垫在头底下。谢敏嗽一嗽喉咙;在他脚旁坐下。
“嗯,是碍…”他说。
谢敏沉默一忽儿,设法坐得舒服点,点上小小的烟斗,开口说:“今天我到特罗菲木那里去过。……喝了啤酒。一共喝了三瓶呢。你想抽烟吗,斯捷巴④?”
“不想抽。”
“这烟草挺好。现在有点茶喝就好了!你在太太家里有茶喝吗?茶好吗?一定挺好吧?多半是五卢布一磅的茶叶。有那么一种茶叶,一磅要一百卢布呢。真有那样的。虽说我没喝过,可是我知道。当初我在城里做店员,就见过。……只有太太才喝那种茶叶。单是那股香味就值多少钱啊!我闻过。
明天你到太太那儿去吗?“
“躲开我!”
“你生什么气呢?我又没骂你,只不过说说话罢了。用不着生气嘛。可是为什么你不去呢,怪人?我不懂!钱又多,吃的又好,酒呢,想喝多少就有多少。……她的烟,你拿过来就抽,好茶也自管喝。……”谢敏沉默一忽儿,接着说:“她又长得浚跟老太婆勾搭上才倒霉,可是跟这个勾搭上,那可是福气!”谢敏啐一口唾沫,沉默一忽儿。“这个娘们儿好比一团火!一团旺火!她脖子真好看,那么胖乎乎的。
……“
“可要是干坏事,灵魂有罪呢?”斯捷潘忽然翻过身来对着谢敏,问道。
“有罪?哪有什么罪?穷人干什么都没罪。”
“要是干坏事,连穷人也得下地狱。……而且难道我算是穷人?我不是穷人。”
“可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