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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我说这话是什么用意?”玛鲁霞暗想。“多么无礼!
他,可怜的人,却不知道他用了这么无礼的女仆!“
同时玛鲁霞的心有点发紧:她口袋里只有三卢布。他总不至于因为少了区区两卢布就把她赶出去吧。
玛鲁霞从前堂走到候诊室里,那儿已经坐着许多病人。渴望治好病的,不消说,大多数都是女人。她们占据了放在候诊室里的所有家具,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坐在那儿谈天。她们谈得极热闹,而且无所不谈:谈天气,谈疾病,谈大夫,谈孩子……。她们大声讲话,扬声大笑,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
有几个女人一面等着看病,一面打毛线,做女红。在候诊室里,穿得朴素和很差的人是没有的。托波尔科夫在隔壁房间里诊玻人们按次序走到他的房间里去。走进去的人都脸色发白,神情严肃,微微有点发抖,可是临到从他那儿走出来,却脸色发红,冒汗,就象在教堂里刚行过忏悔礼,或者从身上卸掉一种力不胜任的重负,不由得暗自庆幸似的。托波尔科夫为每个病人至多只用十分钟。大概她们的病都不重吧。
“这一切多么象是庸医骗钱!”玛鲁霞要不是在想自己的心思,就会这样想。
玛鲁霞最后一个走进医师的诊室,那儿到处都堆着书,书脊上印着德语和法语书名。她走进去,索索地发抖,象是浸进凉水里的母鸡。他站在房间中央,左手扶着写字台。
“他多么漂亮啊!”他的女病人头脑里首先闪过这个想法。
托波尔科夫从没装出过神气活现的样子,再者,他也不见得有装模作样的本事,然而他平时的一切姿态,不知怎么都显得特别威严。玛鲁霞这一回见到的他那姿态,使她联想到画家画伟大的统帅而雇用的模特儿的威严。他一只手扶着桌子,手旁边放着他刚从女病人手里收下的十卢布钞票和五 卢布钞票。桌子上还特别整齐地放着些工具、器械、试管,这些东西对玛鲁霞来说都极难于理解,极“富于学术气息”。那些东西,再加上这个设备豪华的诊室,使得威严的画面越发威严了。玛鲁霞关上身后的门,站祝……托波尔科夫伸出手来指了指圈椅。我的女主人公文静地走到圈椅跟前坐下。托波尔科夫威严地摇晃着身子,在她对面另一把圈椅上坐下,睁着疑问的眼睛盯住玛鲁霞的脸。
“他不认识我了!”玛鲁霞暗想。“要不然他就不会沉默。
……我的上帝啊,他为什么不说话?哎,我该从哪儿讲起呢?“
“怎么样?”托波尔科夫咕噜一句。
“有点咳嗽,”玛鲁霞喃喃地说,而且,仿佛为了证实她的话似的,咳了两声。
“很久了吗?”
“有两个月了。……夜里厉害点。”
“嗯。……发烧吗?”
“不,好象没发过烧。……”
“您,似乎,在我这儿看过病吧?以前您得过什么病?”
“肺炎。”
“嗯。……对,我想起来了。……您似乎姓普利克隆斯基吧?”
“对了。……那一回我哥哥也病了。”
“请您吃这种药粉,……睡觉以前吃,……要避免着凉。
……“
托波尔科夫很快地写下处方,站起来,做出原来那种姿势。玛鲁霞也站起来。
“另外没有什么病吗?”
“没有什么了。”
托波尔科夫定睛瞧着她。他瞧着她,又瞧着房门。他忙得很,等着她走出去。她却站在那儿,看着他,欣赏他,等着他会对她说些什么话。他多么好看啊!在沉默中过了一分钟。最后她打个哆嗦,看出他有张嘴打呵欠的意思,他眼睛里露出等她出去的神情,就递给他一张三卢布钞票,回转身向房门口走去。医师把钱丢在桌子上,等她走后关上房门。
玛鲁霞从医师家里出来,走回家去,心里非常生气:“哎,我为什么不跟他说话呢?为什么?我胆小,就是这么回事!弄出这样的结果,未免太荒唐。……光是空打搅他一常为什么我把该死的钱捏在手里,好象要显一显阔气似的?钱是很微妙的东西埃……求上帝保佑吧!我可能得罪人了!给他钱,应当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才对。哎,我为什么不说话呢?……那他就会对我讲起来,解释清楚。……那就可以弄明白为什么他打发媒婆来了。……”玛鲁霞回到家里,在床上躺下,把头藏在枕头底下,每逢她心情激动,她总是这样做。然而这也没能使她定下心来。
叶果鲁希卡走进她的房间,开始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皮靴踩着地板嘎吱嘎吱地响。
他的脸色鬼鬼祟祟。……
“你有什么事?”玛鲁霞问。
“啊埃……我当你睡着了,不想惊动你。我要告诉你一 个消息,……很愉快的消息。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愿意在我们这儿住下了。是我把她请来的。”
“这不行! c est impossible!②
你把个什么人请来了?“
“为什么不行呢?她很好嘛。……她会帮你料理家务。我们可以叫她住在拐角上那个房间里。”
“妈妈就是在拐角上那个房间里去世的。这不行!”
玛鲁霞扭动身子,索索地抖,好象有谁剌痛她似的。她脸颊上泛起红晕。
“这不行!要是你逼着我跟那个女人一起生活,乔治,那你就要了我的命!亲爱的,乔治,别这样!别这样!我亲爱的!喏,我求求你了!”
“咦,她有哪点儿惹得你不喜欢呢?我不懂!她跟别的女人一样嘛。……她又聪明,又快活。”
“我不喜欢她。……”
“哦,可是我喜欢她。我爱那个女人,而且要她跟我住在一块儿!”
玛鲁霞哭起来。……由于绝望,她那苍白的脸变了样。
……
“要是她在这儿住下,我就会死掉。……”叶果鲁希卡轻声吹着口哨,来回走一阵,然后从玛鲁霞房间里走出去。过一分钟,他又进来了。
“借给我一个卢布,”他说。
玛鲁霞给他一个卢布。她得设法减轻叶果鲁希卡的悲伤才行,依她看来,目前他心里正发生可怕的斗争,他对卡列丽雅的爱正在跟他的责任感相持不下!
傍晚,卡列丽雅来看公爵小姐。
“您为什么不喜欢我呢?”卡列丽雅拥抱公爵小姐,问道。
“要知道,我是个不幸的人!”
玛鲁霞挣脱她的拥抱,说:
“您没有什么可以使我喜欢的地方!”
可是她为这句话付出了很高的代价!不出一个星期,卡列丽雅就搬进她妈妈去世前所住的房间里,这个女人认为首先必须为那句话报仇。她选择最粗鲁的报复方法。
“您干吗这样装腔作势?”她每次吃饭都问公爵小姐说。
“您既穷成这样,那就用不着再装腔作势,见着好人应该鞠躬才是。要是我早知道您有这样的缺点,我就不会搬到您这儿来住了。再者,我又何必爱上您哥哥呢?!”她补充说,叹口气。
她对玛鲁霞的贫穷发出种种责难、暗示、微笑,最后竟然哈哈大笑。叶果鲁希卡对这种讪笑满不在乎。他认为自己对不起卡列丽雅,只好听其自然。可是台球记分员的妻子,叶果鲁希卡的情妇,却用这种极其愚蠢的讥笑毒害了玛鲁霞。
每到傍晚,玛鲁霞就到厨房里去坐着,那么狼狈,软弱,迟疑不决,不住地把眼泪滴在尼基佛尔的大手心上。尼基佛尔就陪着她呜咽,向她追述往事,可是对往事的回忆却加深她的创伤。
“上帝会惩罚他们!”他安慰她说。“您不要哭了。”
冬天,玛鲁霞再一次到托波尔科夫家里去。
她走进他的诊室,他正坐在圈椅上,仍然同先前一样英俊而威严。……这一次他的脸容十分疲劳。……他的眼睛眫个不停,没有工夫睡觉的人总是这样。他眼睛没看玛鲁霞,光是用下巴指一下对面的圈椅。她坐下来。
“他脸上有悲哀的神情,”玛鲁霞瞧着他,暗想。“他大概跟商人的女儿一起过得很不幸福吧!”
他们默默无言地对坐一分钟。啊,她会多么津津有味地对他诉说她的生活呀!她会对他讲许许多多话,那是他在任何印有法语和德语书名的书里都读不到的。
“我咳嗽,”她小声说。
医师瞥了她一眼。
“嗯。……发烧吗?”
“是的,每到傍晚就发烧。……”
“夜里出汗吗?”
“出汗。……”
“那您脱掉衣服。……”
“怎么?”
托波尔科夫做出不耐烦的手势,指指自己的胸口。玛鲁霞涨红脸,慢慢解开胸前的纽扣。
“请您脱掉衣服。快点,劳驾!……”托波尔科夫说,伸手拿过小锤子来。
玛鲁霞从衣袖里抽出一条胳膊。托波尔科夫很快地走到她跟前,伸出熟练的手,一刹那间把她的连衣裙脱到腰部。
“解开衬衫!”他说道,没等玛鲁霞自己动手做这件事,就亲自解放她衬衫衣领上的纽扣,然后,使得他的女病人大为惊恐的是,他拿起小锤子开始在她那消瘦的白胸脯上敲敲打打。……“您把手放下去。……不要碍我的事。我不会把您吃掉,”托波尔科夫嘟哝道。她就涨红脸,恨不得钻进地里去才好。
托波尔科夫敲打一阵,开始听诊。她左肺尖的声音很浊。
可以清楚地听见嘶嘶响的杂音和不顺畅的呼吸声。
“穿好衣服吧,”托波尔科夫说,开始向她提出问题:她的住处可好,她的生活方式是否正常,等等。
“您必须到萨马拉③去,”他对她发表一大篇关于正规生活方式的演讲以后,说。“您要到那儿去喝马奶④。我说完了。
您可以走了。……“
玛鲁霞好歹扣上纽扣,别扭地递给他五卢布,略为站一 忽儿,就从充满学术气味的诊室里走出去。
“他足足留了我半个钟头,”她在走回家的路上暗想,“可是我没说话!没说话!为什么我不跟他谈一谈呢?”
她走回家去,脑子里想的却不是萨马拉,而是托波尔科夫医师。她到萨马拉去干什么?不错,那儿没有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然而另一方面,那儿也没有托波尔科夫呀!
去它的吧,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