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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斯顿立时心乱如麻。这准是前线的公报啦;他凭直觉感到,传来的准保是条坏消息。这一天里,他一直带了点激动,听凭非洲败绩的惊人消息在脑海里时隐时现。他仿佛亲眼看见,欧亚国的军队如蚂蚁一般,蜂拥越过从未破过的边界,涌进非洲的底端。干吗就不能用什么办法,从侧翼包围了它?他明明想到了西非海岸的轮廓。他捡起白马往前走,这一步走的没得说。甚至当他见了黑色的乌合之众飞也似地往南冲,他依然看得见另一支军队神秘地集结起来,猛可里部署在他们的后方,拦腰切断他们的海陆交通。他只觉得由于他的一厢情愿,那军队竟真的变成了现实。然而,兵贵神速呀。要是叫他们控制了全非洲,要是叫他们把好望角的海空基地抢到手,大洋国便给一分为二啦。这便意味着……大祸临了头:战败,溃退,重新划分世界,党也会土崩瓦解!他不由得猛抽一口气。何其杂乱的感觉呀……然而其实,还称不上杂乱,只是层层叠叠,依次连属。而最下面的一层,没人说得出是什么……却在他的心里绞斗不休。
这痉挛般的心绪平静了下来。他又把白马放回原位,然而一时间,他还无法消停下来想残局。他的思想又漂移开来,几乎无意识地用手指,在桌上的尘垢里写道:
2+2=
〃他们钻不到你身子里面去,〃她这样说过。可他们真真钻到了你的身子里面去。〃你在这儿遇到的事情永远不会消失,〃奥勃良是这样说的,这可说到了点子上。有那么些东西,你做过的事情,根本就无法挽回。在你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给杀死啦……烧掉了,熔掉了。
他见过她;他甚至跟她说过话,这样做早没有危险。他本能地清楚,如今他的所作所为,他们几乎毫无兴趣。要是他们两个都愿意,他都能再安排跟她见一次。其实他们那次见面挺偶然。那是个三月天,在公园里。那天冷极了,也坏极了,土地坚硬,草木凋败,惟有点点藏红花冒了头,也给寒风撕得七零八落。他冻手冻脚地急着赶路,眼睛冷得流眼泪。这当儿,他见她就在十米开外走过来。他吓了一跳,见她变了样子,可说不清变了什么。他们几乎漠然地擦身走过去,他便回转身来跟着她,不过动作并不热切。他明知道没危险,谁也不对他们的行为感兴趣。她一言不发,斜向穿过草地,像是打算摆脱他,见甩不开,便听任他走到身边来。他们正走到一簇灌木丛间,那树丛枝条光秃,破败凋残,挡不住人,也遮不住风。他们便停下了脚步。天冷得要命,寒风在树枝间呼啸,抽打着脏兮兮的藏红花。他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这里没有电幕,可一准藏着窃听器。况且,人人都看得见他们呀。可这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他们要是愿意,不妨就躺到地上干那事儿。想起这个,他的肌肉也骇得绷绷硬。他把胳膊搂着她,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都没想挣开他。现在他看出来她哪里变了样:她的脸色变得一片灰黄,一条长长的伤疤,从前额直伸到太阳穴,给头发盖住了一点。然而,这还算不上变化。她的腰身比以前粗实,而且叫人吃惊的是,也比以前僵硬。他记得有一次,炸了一颗火箭弹,他帮人从废墟里拽了具尸体出来。令他吃惊的,倒不是那尸体沉得要命,而是它那种僵硬难抓,仿佛抬的不是肉,而是块石头。她的身体,他觉得也是这样。恐怕她的皮肤,也不像从前那样细嫩啦。
他没打算吻她,他们也没说话。他们转身往回走,穿过草地,她这才第一次正眼看看他。那仅仅是短短的一瞥,充满了轻蔑和厌恶,也闹不清这厌恶纯粹由于过去的经历,还是也加上他肿胀的面孔,以及风吹得他满眼流泪的缘故。他们并着肩,在两把长椅上坐下来,可没有挨在一起。他见她好像要说话。她把自己笨重的鞋子挪了一点点,成心踩断了一根小树枝。连她的脚,仿佛也比以前长宽啦。
〃我背叛了你,〃她毫不掩饰地说。
〃我背叛了你,〃他说。
她又很快朝他厌恶地一瞥。
〃有时候,〃她说,〃他们拿什么东西威胁你……那东西你根本经不起,想都不敢想。你就会说,别冲我,冲旁人去,冲谁谁去。事后你可以装模作样,说这不过是在玩花招,这么说不过是叫他们快住手,不真是这意思。可是,才不是这样。那会儿你就是这意思。你觉得没有别的办法能救你,就真的打算用这办法救自己。你真想这事冲别人。他们受什么罪,你他娘才不管。只剩关心你自己啦。〃
〃只剩关心你自己啦,〃他重复道。
〃再往后,你对旁人的感情再不一样啦。〃
〃是呀,〃他说,〃感情再不一样啦。〃
好像再没什么话可以说。寒风把他们单薄的工作服,吹得紧贴在身上。坐着不说话未免太尴尬,这样一动不动也太冷。她说要去赶地铁,就站起来要走。
〃我们再见罢,〃他说。
〃唔,〃她说,〃我们再见罢。〃
他隔开半步远,迟迟疑疑跟了她一段。他们再没有说什么。她没有真打算甩开他,可是走得飞快,害得他没法跟她并肩走。他本想就送她去到地铁站,可是突然间,又觉得这样冷飕飕地送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他也受不了。他一心只想不如离开朱莉亚,回到栗树咖啡馆,那地方从来没像现在这般吸引他。他依依想着他角落里的桌子,还有那报纸、棋盘,跟满杯满盏的杜松子酒。关键是,那里准保很暖和呀。于是接下来,不全是出于偶然,他听任一小群人把他跟朱莉亚分隔了开来。他半心半意打算追上去,又放慢脚步,掉转身来往回走。走出五十米,他才又回头看一眼。大街上人不多,可已经认不出哪个人是她。十几个人急匆匆地往前赶,她可能是其中的任一个。或许她的身体又胖又僵硬,从后面压根儿就认不出来啦。
她刚才说,〃那会儿你就是这意思。〃他也就是这意思。不光说了,他也真盼着这样。他盼着把她,而不是他,送去喂……
电幕上播放的音乐变了调儿。这回的腔调沙哑又讥嘲,正是那种黄色小调。而后,一个声音唱了起来……或许也没有谁真在唱,只是他记起了这样的声音:
〃这栗树荫荫影迷离,
你卖了我,我也卖了你……〃
他眼里不禁涌出了泪水。一个服务员从身边经过,见他的酒杯已经喝空,便再把酒瓶拿了回来。
他端起酒杯闻了闻。这东西一口口喝下去,感觉没好起来,倒是越发骇人。然而这成了他沉耽的尤物。这是他的生命,他的死亡,他的复活。每晚他靠杜松子酒晕得昏天黑地,到早晨,他又靠杜松子酒扎挣起来。他难得在十一点以前醒转来,眼皮发粘,嘴巴发干,脊背折断也似地疼;要不是前晚把酒瓶和茶杯放在床边,他一准爬不起来。中午那几小时,他便呆呆地坐着听电幕,面前放着酒瓶子。到十五点,他照例要去栗树咖啡馆,直耽到关门才回家。再没人管他干什么,再没有哨声惊扰他,再没有电幕责备他。有时候,每星期该有个一两次罢,他要去真理部,那里有间灰头土脸的办公室,早给人忘在了脑后,他要在这里做点子小工作,全是些名义上的工作。为解决十一版新话词典编纂过程中出现的次要问题,设置了不计其数的委员会;其中的一个委员会,它的一个小组委员会下设的小组委员会,他便给任命了进去。他们正忙着草拟份东西,叫什么中期报告,可报告的是什么玩意儿,他却从来没有闹清过……好像是什么逗号该放在括号内,还是括号外的问题。委员会还有四个人,全跟他半斤八两。今天他们刚开上会就散会,老老实实表示,根本就没事可以做。到明天,他们坐下来,工作又来了劲头儿,事无巨细做记录,没完没了写呈文……那便是他们装模作样讨论的东西,变得极尽复杂深奥,于是混搅定义,离题千里,争吵辩论……甚至威胁着报告领导。可猛然间,他们全泄了气,便围坐在桌前,懵懵懂懂大眼瞪小眼,有如单等雄鸡一唱,便销声匿迹的鬼魂。
电幕一时间静了下来,温斯顿抬起脑袋。公报!哦不是,只是要换首曲子。仿佛在他的眼前,就是幅非洲地图,军队的调动便是幅图表:一个黑箭头径直开向南,一个白箭头却横向冲向东,斩断那黑箭头的尾巴。他抬头看看海报上那冷静的面孔,像是要打消心里的疑虑。怎能设想,那第二个箭头根本不存在?
他又失却了兴趣。他喝口杜松子酒,捡起白马试着走一步。将!不过这步显然不对,因为……
他的心里,没来由想起一件事。仿佛一间屋子,给烛光照亮,一张大床铺着白床罩。他也就十来岁,坐在地板上,摇着一个骰子盒,一面开怀大笑。妈妈坐在对面也在笑。
这准在她失踪之前一个月左右。那算是暂时的和解,他忘了没完没了的肚饿,一时间孩提的爱心也开始甦醒。他清楚记得那一天,大雨倾盆,雨水在玻璃窗上滚滚流下来,屋里太暗,看不了书,两个孩子在黑暗狭仄的卧室里穷极无聊,简直受不住啦。温斯顿开始哭哭啼啼,唠唠叨叨,吵着闹着要吃的,翻箱倒柜,横拉竖拽,擂墙擂得山响,把邻居烦得直敲墙。他的小妹,只是一阵阵地嚎哭。最后,妈就说,〃乖乖的,给你买玩具!好玩极啦……你准保喜欢!〃她便顶着雨出去,到附近一家小百货店,那样的小店,当时偶而还能开开的。等妈回来,她带给他一个硬纸盒,盒里装了副运动棋。他还记得那硬纸板潮乎乎的味儿。真是个破玩意儿!盒子破破糟糟,木头小骰子粗糙得很,站也站不住。温斯顿绷着脸看一眼,打不起兴趣。可妈妈点了根蜡烛,他们就坐在地板上面玩起来。没一会儿,见棋子儿就要走到终点,却又退了回去,险些儿退到了起点,温斯顿兴奋得大笑大嚷。他们玩了八局,每人都赢了四局。小妹太小了,看不懂他们玩什么;她靠着枕头坐着,见他们俩笑,便也跟着笑。那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