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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登勃洛克一家-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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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莱勃瑞西特·克罗格握着那站在马车旁边的参议的手说。“今天过得太好了!非常感谢你,让!”接着车门碰的一声关上了,马车动转起来。经纪人格瑞替安和万德利希牧师也道着谢辞别了。酒商科本先生穿着一件披肩特别加厚的外衣,戴着一顶阔沿的灰色礼帽,胳臂上挎着同他一样肥胖的老婆,用他的粗嘎的嗓子说:“进去吧,别着凉。再见,布登勃洛克!感谢之至,我很久没有这么好好地吃过了!说实话,我的这种四马克一瓶的酒还对你的脾胃吧,再见,进去吧……”

克罗格参议一家人和这一对夫妇向着特拉夫河走下去,议员朗哈尔斯,让·雅克·霍甫斯台德和格拉包夫医生走的是与他们相反的方向。

在离大门几步远的地方,布登勃洛克两只手深深插在淡色的裤子口袋里。他只穿着一件布料的上衣,夜寒不禁使他有些发抖。直到他倾听着客人步履声已经逐渐消逝在这寂静潮湿、街灯昏暗的巷子尽头以后,才转过身来。他望了望这所灰色房屋的尖顶,又端详了一下雕刻在街门上边的格言,那一句拉丁文:“dominusprovidebit”意思是“上帝预见一切”,是用老式字体雕刻的。他把头稍微低了低,走进门里去,谨慎地把吱作响的街门上了闩。锁上大屋门后,慢慢地走过空阔的门道。一个使女正托着茶盘从楼梯上走下来,能够听到玻璃杯在盘子里玎玲玲地震响声音,参议问她:

“特林娜,老主人在哪儿?”

“参议先生,老主人在餐厅里……”她的脸孔变得和她的手臂一样红,因为她是从乡间来的,非常爱害羞。

参议先生顺着楼梯走上去,当他走过黑暗的圆柱大厅时,一只手不觉还摸了一下那装着信封的上衣口袋。来到餐厅,在一个屋角里,收拾干净的餐台上,有几支残烛还在燃烧。空气里还残留着一股沙洛登酱汁味。

约翰·布登勃洛克正舒适地背着手在屋子深处的窗前踱来踱去。

 。。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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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孩子,你上哪去?”他站住了脚步,把手向他的儿子伸过来,那略微嫌短但形状纤美的布登勃洛克特有的白白的手。他那矍铄的身形在深红色的窗帘前面模糊不清的显现出来,摇曳的烛光使他的影子也跟着动荡不定,只有他的涂粉的假发和绉花的胸巾闪着白光。

“你不累吗?我在这儿走一走,听着刮风的声音……天气太坏了!克罗特船长现在正在旅途中……”

“父亲,你放心吧。有上帝帮助,一切都会平安的!”

“我不能依靠上帝的帮助,我知道你和上帝的交情很不错,你可以……”

参议看到父亲的情绪这样高,心中的愁闷不禁消减了许多。

“直截了当跟您说吧,”他说,“我来不只是为了向您道晚安,爸爸,我还要……我请您不要生气,可以吗?这封信今天下午就来了,在这样一个快乐的晚上……我一直不敢拿出来惹您心烦……”

“高特霍尔德先生,就是在这个!”老人拿起这封火漆固封的淡蓝色的信封时,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约翰·布登勃洛克老先生亲启……我这个儿子可真是一位谨慎小心的人,让!他最近寄来的第二封信,我并没有回信吧?看,他第三封信又来了……”他撕掉信封上的火漆,抽出那薄薄的信纸,他的面孔逐渐由红扑扑变得阴沉起来。他把身子斜侧着,好让烛光照在信纸上,用手背猛的拍击了一下那信纸。连这字体也表现出一派叛逆不孝的样子,在他看来;布登勃洛克一家,别人写的字都是笔迹秀丽,稍微向一面倾斜,只有这张纸上的字体却高大挺直,笔划粗重,很多字下面还仓促地划着弯弯的杠子。

参议退到墙边摆着椅子的地方,但是并没有坐下来,因为父亲一直在站着。他只是恐惧地一把抓住了一只椅子的高椅背,安静地注视着他父亲。老人歪着头,皱着眉,嘴唇一翕一张地很快地念着信:

父亲!

我曾又写给您一封情词迫切的信,还是关于那件您已熟知的事情。可是您并没有答付我;我本以为凭着您的正义感,您会体会到我收不到回信的那种愤慨心情的,事实证明是我错了。我到目前为止,只收到我写给您的第一封信的复信(我并不想谈那是怎样的一封复信)。我坦白地向您说,您的固执的态度加深了我们父子之间的鸿沟,您正在犯罪,有一天在上帝的审判前您一定无法逃脱这种责任。自从我听从了我自己心灵的驱使,但是这样做却违背了您的意旨,和我现在的妻子结了婚并接受了一个买卖,因而伤了您那无可复加的尊严以后,您就这样残酷无情地把我拒诸千里以外;您这样做,不论从天理和人情两方面讲都说不过去。要是您以为您对我的要求只要置之不理,我就会默然引退,那我会告诉您打错了主意。……您在孟街购买的新居价值十万马克,此外您那位继配夫人生的儿子兼您的公司的股东……约翰,目前作为房客也住在您家里。您过世之后,他是公司和房产的唯一继承人。您既然已经和我的那位住在法兰克福的异母妹妹以及她的丈夫谈妥了条件,我不能也不想妄加干涉。而您对于您的长子……我,却这样大发雷霆(这是与基督教精神相违的),不肯予以一手之援,一点也不肯把我对于这所房屋产权的补偿费给我。我结婚安家的时候您曾给过我十万马克,并许诺以后给我同样数目的遗产,当时我并没有争执,因为那时候我对您具体的财产情况并没有充分的了解。现在我认为在理论根据上我并没有丧失掉继承权,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

所以在这次事件上我要求拿到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五马克,也就是三分之一的房价。是什么恶势力使我一直到现在不得不受这种不合理的待遇,我并不想妄加臆测;但是我本着一个基督徒和一个商人的正直的良心,我将会对这种恶势力提出抗议。最后让我再向您说一次,要是您仍然犹豫不决,不肯重视我正当合法的要求,那么我将无法再尊重您作为我的父亲,无法再尊重您作为一个诚实的商人、一个基督徒。

高特霍尔德·布登勃洛克“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兴趣再念一遍这种胡说八道了……给你!”约翰·布登勃洛克气恼地将信向他的儿子一丢。

当信纸飘飘摆摆地飞落到参议膝前的时候,他一把把信抓住。他的忧郁、惊惶的眼光一直追随着父亲的动作。老人拿起倚在窗户前的一只熄烛器,怒发冲冠地顺着餐桌向对面一个角落的枝形烛台架走去。

“够了,我说。不说这个了,上床去吧!到此为止!走吧!”蜡烛一个接着一个地熄灭了,熄烛器的长杆子上系着一个小铜帽,用它往蜡烛上一扣,烛火马上熄灭。等老人转身朝他儿子这边走来的时候,烛台上只剩下两支蜡烛还在燃烧。昏暗的房间中儿子的身影几乎看不出来了。

“喂,你站在那儿做什么?你总应该说几句话吧!怎么不说话呢!”

父亲,“我说什么呢?……我一点主意也没有。”

“你总是没有主意!”约翰·布登勃洛克语调有些恼怒地说,虽然他自己也明白,他这句断语是不尽符合事实的,在决定取舍的关键时刻,他的儿子兼伙友常常会想出更高明的主意,这一点他自己是望尘莫及的。

“这句话太难以容忍了!”参议接着说,“您难道不能了解,这句话使我有多痛心吗,父亲?

他竟责备我们违反了基督徒的精神!”“他这封一派胡言乱语的信把你吓坏了吗……啊!?”约翰·布登勃洛克拖着熄烛器的长杆子怒气冲冲地走过来。“违反基督徒精神!真有意思,这位爱财如命的虔诚教徒!哼!我真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怎么想的?不仅一脑子基督教的狂热幻想……还有……理想主义!别认为我们老年人都是没有心肝的犬儒之徒……你们脑子里是不是还有什么七月王朝啊?什么讲求实际的精神啊……他居然还把我看作是个商人!宁愿把老父亲侮辱一通也不想放弃几千泰勒!……好吧,作为一个商人,我明白什么是没用的开支!”他用巴黎人喉音厉声地重复了一句。“我不会俯首听命的听从我这位得意忘形的忤逆儿子,就为了他能恭顺一点……”

“我无法回答您,亲爱的父亲。我可不愿意让他把话说中了,真让我成了那个‘恶势力’!作为一个当事人,这件事也与我利益攸关,正因为如此我不劝您坚持您的主张,我也是一个忠诚的基督徒,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也不次于高特霍尔德,可是……”

“一点不错,让,你这个‘可是’说得丝毫不差!事实的真象你是知道的。当初他跟他的施推威英小姐搞得火热的时候,跟我左吵一次右吵一次,最后他不管我坚决反对,还是和这个门户不称的女人成了亲,那时我就写信告诉他:‘我最亲爱的儿子,你跟你的小铺子结婚了,就什么话都不用说了。我不会完全剥夺了你的继承权,为了不弄得满城风雨,可是我们的情义从此就算一刀两断了。我现在给你十万马克作为结婚费,在我的遗嘱里我还要给你十万马克,这是你能得到的全部了,此外你再多一个铜子儿也拿不到了。’他当时并没有表示反对。如果我们现在业务更发达一些,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从你们的财产中拿出一部分来购置一所房子,如果你和你的妹妹得到更多一些财产,是和他毫无关系的……”

“可是您要了解我现在这种左右为难的处境!为了能使家庭和睦,我想劝您……可是……”参议靠在椅子上轻轻地叹了口气。老人拉着熄烛器的长杆子往那摇曳不定的朦胧黑影里凝视着,他想看清儿子脸上的表情。一支蜡烛烧尽了,同时自己也熄灭了,只剩下一支在那边闪烁地摇曳着。仿佛是在壁毯上每隔一会就浮现出一个带着安静笑容的高大人形,转瞬又复消失不见。

“父亲,我觉得和高特霍尔德的这种关系实在让人抑郁气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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