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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书店都在二楼上,会计课,庶务课,所有的部门,都在一房子里。
马伯乐和两三个朋友吃住在一道了。朋友就是书店的职员。
马伯乐觉得这不大雅观。
“怎么书店的经理能够和普通的职员住在一起呢!”
本来他想住在一起也没有什么,省钱就好。但是外边人看了不好看。于是又破费了好几块钱,买了个屏风来,用这屏风把他自己和另外的两个人隔开。
经这样一紧缩,生活倒也好过了,楼下出租四十元,三楼出租二十元,又加上两个亭子间共租十四元。
全幢的房子从大房东那里租来是七十五元。
马伯乐这一爿店,房租每月一元。他算一算,真开心极了。
“这不是白捡的吗?他妈的,吃呵!”
经过了这一番紧缩,他又来了精神。
每到下半天,他必叫娘姨到街上去买小包子来吃,一买就买好几十个,吃得马伯乐满嘴都冒着油,因为他吃得很快,一口一口地吞着,他说:
“这真便宜!”
他是勉强说出来的,他的嘴里挤满了包子。
这样下去,朋友们也不大来了。马伯乐天天没有事好做,吃完了就睡,睡完了就吃,生活也倒安适。
但那住在三楼的那个穷小子,可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南洋华侨不是南洋华侨,广东人不是广东人,一天穿着木头板鞋上上下下,清早就不让人睡觉。
“真他妈的中国人!”马伯乐骂着。
会计说:
“那小子是个穷光蛋,屋里什么也没有,摆着个光杆床,算个干什么的!”
马伯乐一听,说:
“是真的吗?只有一张床。那他下个月可不要拖欠咱们的房 租呵!”
当天马伯乐就上楼去打算偷看一番,不料那穷小子的屋里来了一个外国女人。马伯乐跑下楼来就告诉他同屋的,就是那会计。
“那外国姑娘真漂亮。”
会计说:
“你老马真是崇拜外国人,一看就说外国人漂亮。”
“你说谁崇拜外国人,哪个王八蛋才崇拜外国人呢!”
正说着楼上的外国姑娘下来了。马伯乐开门到洗脸室去,跟她走了个对面,差一点要撞上了。马伯乐赶忙点着头说:
“sorry。”
并不像撞到中国人那样。撞到中国人,他瞪一瞪眼睛:
“真他妈的中国人!”
可是过了不久,可到底是不行。开书店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听说那条街哪条街也挂了牌子。而最使马伯乐觉得不开心的,是和他对门的弄堂房子也挂了书店牌子。这不简直是在抢买卖吗?
这是干什么!
马伯乐说:“咱们下楼去仔细看看。”
没有人和他同去,只得一个人去了。他站在那儿,他歪着脖,他把那牌子用手敲得眶眶地响。他回来,上了楼,没有说别的,只骂了一句:
“店铺还不知哪天关门,他妈的牌子可做得不错。”
没有几天,马伯乐的书店就先关了门。总计开店三个月,房钱饭钱,家具钱……开销了两千块。大概马伯乐的腰里还有几百,确实的数目,外人不得而知。
他的书店是一本书也没有出,就关了门了。
马伯乐说:
“不好了,又得回家了。,,
于是好像逃难似的在几天之内,把东西就都变卖完了。
这变卖东西的钱,刚刚够得上一张回家的船票。马伯乐又口家去了。
马伯乐在家里的地位降得更低了。
他说:“怎么办呢,只得忍受着吧。”
当地的朋友问他在上海开书店的情形,他伤心的一字不提,只说:
“没有好人,没有好人。”
再问他:“此后你将怎样呢?”
他说:“上帝知道,也许给我个机会逃吧!”
马伯乐刚一口到家里,太太是很惊疑的。等她晓得他是关了店才回来的,她什么也没有表示。并没有和他争吵,且也什么不问,就像没看见他一样。她的脸和熨斗熨过似的那么平板,整天不跟他说一句话。她用了斜视的目光躲避着他,有时也把眼睛一上一下地对着他,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生人一般。吃饭了,老妈子来喊的时候,太太抱起小女孩雅格来就走了,并不向他说一声“吃饭啦”,或“吃饭去”。
只有雅格伏在大大的肩上向他拍着手,一面叫着爸爸。马伯 乐看了这情景,眼泪立即满了两眼。
他觉得还是孩子好,孩子是不知道爸爸是失败了回来的。
他坐在桌上吃饭,桌上没有人开口和他讲话。别人所讲的话,好像他也搭不上言。
母亲说:“黄花鱼下来了,这几天便宜,你们有工夫去多买些来,腌上。”
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都答应着说去买。
父亲这几天来,一句话不说,银筷子碰着碗边嘤嘤地响。父亲吃完了一碗饭,梗妈要接过碗去装饭,老爷一摇头,把饭碗放下,站起来走了。
大黑猫从窗台上跳下来,跳到父亲离开的软椅上蹲着,咕噜咕噜的。那猫是又黑又胖。马伯乐看看它,它看看马伯乐。
马伯乐也只得不饱不饿地吃上一碗饭就退出饭厅来了。
后来父亲就不和马伯乐一张桌吃饭,父亲自己在客厅里边吃。吃完了饭,那漱口的声音非常大,马伯乐觉得很受威胁。
母亲因为父亲的不开心也就冷落多了。老妈子站在旁边是一声不敢响。
雅格叫着要吃蛋汤时,马伯乐用汤匙调了一匙倒在雅格的饭碗里,孩子刚要动手吃,妈妈伸手把饭碗给抢过去了,骂着那孩子:
“这两天肚子不好,馋嘴,还要吃汤泡饭。”
雅格哭起来了。马伯乐说:
“怕什么的,喝点汤怕什么?”
太太抱起孩子就走了,连睬也没有睬他。
全家对待马怕乐,就像《圣经》上说的对待魔鬼的那个样子,
连小雅格也不让爸爸到她的身边了。雅格玩着的一个小狗熊,马伯乐拿着看看,那孩子立刻抢过去,突着嘴说:
“你给我,是我的。”
苹果上市的时候,马伯乐给雅格买来了,那孩子正想伸手去拿,妈妈在旁瞪了她一眼,于是她说,
“我不要……妈说妈买给我。”
马伯乐感到全家都变了。
马伯乐下了最后的决心,从太太房间,搬到自己的书房去了,搬得干干净净,连一点什么也没有留,连箱子带衣裳带鞋袜,都搬过去了。他那跟着他去过两次上海的化学料的肥皂盒,也搬过去了。好像是他与太太分了家。
太太一声也没有响,一眼也没有看他,不用声音同时也不用眼睛表示挽留他,但也没一点反对他的意思,好像说,他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与她是一点也不相干的。
马伯乐最后一次去拿他的肥皂盒时,他故意表示着恶劣的态度,他很强横的样子,一脚就把门踢开了。
眼睛是横着看人的,肥皂盒就在镜台上,他假装看不见,他假装东找西找,在屋里走来走去,开遍了抽屉,他一边开着,他一边用眼梢偷看着大太。太太是躺在床上和孩子玩着。马伯乐想:
“你怎么就不和我说一句话呢?就这么狠心吗?”
到后来他简直乱闹起来。在他生起气来的时候,他的力气是很大的,弄的东西乒乓地乱响,可是太太什么反应也没有,简直没有看见他。于是他就把肥皂盒举起来摔在地上了。
“真他妈的中国人……”
他等了一会,他想太太这回大概受不住了!
可是太太一声没有响,仍是躺在床上和孩子玩着。
马伯乐看看,是一点办法没有了,于是拾起肥皂盒子来,跑到他自己安排好的屋中去。从此他就单独地存在着。
马怕乐很悲哀地过着生活。夜里打开窗子一看,月亮出来了,他说:“月亮出来了,太阳就看不见了。”
外边下雨了,他一出大门他就说:
“下雨了,路就是湿的。”
秋天树叶子飘了一院子,一游廊。夜里来了风,就往玻璃窗子上直打,这时马伯乐在床上左翻右转,思来想去。古人说得好,人生是苦多乐少,有了钱,妻、子、父、兄;没有钱,还不如丧家的狗,人活着就是这么一回子事,哪有什么正义真理,还不都是骗人的话。
马伯乐东西乱想,把头想痛了。他起来喝了一杯茶才好一点。他往窗子外边一看,外边是黑沉沉的,他说:
“没有月亮,夜是黑的。”
他听落叶打在窗上,他又说:
“秋天了,叶子是要落的。”
他跟着这个原则,他接着想了许多。
“有钱的人是要看不起穷人的。”
“做官的是要看不起小民的。”
“太太是要看不起我的了。”
“风停了,树叶就不落了。”
“我有了钱,太太就看得起我。”
“我有钱,父亲也是父亲了,孩子也是孩子了。”
“人活着就是这么的。…
“活着就是活着。”
“死了就活不了。”
“自杀就非死不可。”
“若想逃就非逃不可。”
马伯乐一想到“逃”这个字,他想这回可别逃了。
于是马伯乐在家里住了一个很长时间,七八个月之内。他没有逃。
芦沟桥事件一发生,马伯乐就坐着一只大洋船从青岛的家里,往上海逃来了。
全船没有什么逃难的现象,到了上海,上海也没有什么逃难的现象,没有人从别的地方逃到上海来,也没有人从上海逃到别处去。一切都是安安详详的,法租界、英租界、外滩码头,都是和平常一样,一点也没有混乱,外滩的高壮的大楼,还是好好地很威严地在那久站着,电车和高楼汽车交交叉叉地仍旧是很安详地来往着。电车的铃子还叮叮地响着。行人道上女人们有的撑着洋伞,有的拿着闪光的皮夹子,悠悠然地走着,也都穿着很讲究的衣裳和很漂亮的鞋子,鞋子多半是通着孔的,而女人们又不喜欢穿袜子,所以一个一个地看上去都很凉爽的样子。尤其是高楼汽车上,所坐着的那些太太小姐们,都穿着透纱的衣裳,水黄的,淡青,米色的,都穿得那么薄,都是轻飘飘的,看去风凉极了,就是在七月里,怕是她们也要冷的样子。临街的店铺的饰窗,繁华得不得了。小的店铺,门前还唱着话匣子。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