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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短篇小说集(港台篇)-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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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一页,又是一个女人,再翻过一页,又是一个男人。一切像魔术,生活就是魔术,艺术是什么?艺术能模仿生活吗?

书与台上的男女在火焰之中。书成了灰烬,人成了白骨。

几乎在同时,台上盛开了一朵莲花,又一朵莲花,有白有红。木鱼声响起来,莲花继续在盛开。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我们在火车上遇见时,你只看窗外。”

你讲完故事,在她整齐的发髻里,挑出一根细细的白发,她笑着说:“故事催人老,一日等于七千二百个白昼。”

很多年后,你离开了这个国家,漂流世界,到处见到的只是陌生人。而这个女人还是天天站在长江边上,面朝日出背对日落,一次一次地跟踪你而来。为了通得过边境,为了不得罪异国人各有千秋的唯一上帝,她变成各种身份的女人,各有自己的故事。

好吧,从那个叫苏珊娜或莎宾娜的女人那儿重新出发。艺术远远比时间、比声音迅速,穿过海洋沙漠、连绵的群山,她问:“你为什么在每本书每个戏里写女人?”

“因为我在寻找一座神秘之山。”

“那座山到底在哪里?”

其实她也知道,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那你是在想我,想那个还是处女的我?”

“我想你,不错。但是为什么你总是出现在我身边,为什么你的忠诚,给了我一个人。”

“我的灵魂属于很多人,我的身体却只给你。”

难道她说的不是反话?故意来戏弄你,给你枯燥无味的生活添一点儿苦涩味。她提起简单的行李,下了火车;她走在路上,坐上船,往下游驶去。

她在离开你的那一天时,就开始了这旅行,如今你和她都无法停下来,她就是会再次见到你。你这才明白:她的话可能真是对的。

这个你是你,也可以不是你,但是她肯定是她,所有的她都是她。

冬天雪一会儿下,一会儿停,全是一片白色。狗在白色中奔跑,脚印串成一线。狗成为一个小黑点。远远的一排灰暗房子,在刺眼的雪上,自然地进入你的回忆里。你走到桌子前,手指在电脑键盘上敲下:

一个女人在——


。。



龙应台:火警

。网

在这一栋二十二层高的大楼住了三年,没有认识大楼里一个人。一层两户,共四十四户人家。如果把每一户人家放进一个独门独户篱笆围绕的屋子里去,四十四户是个颇具规模的村子了。人们每天进出村庄,路过彼此的桑麻柴门一定少不了驻足的寒暄和关切。把四十四户人家像四十四个货柜箱一样一层一层堆叠成大楼,每一个货柜门都是关闭的,就形成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现代。作息时间不同,连在电梯里遇见的机会都不很大。我始终有“云深不知处”的感觉。
 
我的对门,一开门就会看见。可是三年了,不曾在门前撞见过人。我只认得他的门,门前一尊秦俑,庄严地立在一张刷鞋的地毡上,守着一个放雨伞的大陶罐。椰汁炖肉的香气从厨房那扇门弥漫出来,在楼梯间回荡,像一种秘密的泄漏,泄漏这儿其实有生活。
 
我的楼上,想必住着一个胖子,因为他的脚步很重,从屋子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我感觉到他的体重。胖子显然养了一条狗,狗在运动,从房间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带爪的蹄子“刷刷”抓着地板的声音像传真一样清晰;蹄声轻俏,想必是体型较小的狗──“可是,”安德烈说,“会不会是一只体型较大的老鼠呢?”
 
胖子还养了一个孩子,孩子在屋里拍球,球碰地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的,一会儿它彭彭彭滚往角落,小脚扑扑扑追过去。有一天,声音全换了,我知道,原来的人家搬走了,新居民进来了。啊,我连搬家卡车都没见到,也没听见大军撤离的声音。
 
唯一常见的,是一位老太太。老太太身材修长,总是穿着合身的丝质连衣裙,有点年轻女孩的感觉。我发现她不会讲广东话,开口竟然是我所熟悉的闽南语。于是进出大门时,我们会以闽南语招呼彼此。八十八岁的她,孤单地在庭前散步,脚步怯怯地,好像怕惊扰了别人。她从这一头的相思树走到那一头的柚子树,然后折回来,走到相思树,又回头走往柚子树。上午九点我匆匆出门,看见她在相思树下,黄昏时从大学回来,看见她在柚子树下。她的眼睛,有点忧郁,有点寂寞,可是带着淡淡的衿持;黄昏迟迟的阳光照着她灰白的头发。
 
庭院里,每周四会停着一辆卡车,一停就是整个下午。车后的门打开,一节小小的梯子让你爬进车肚,车肚里头是个小杂货蔬果店皮蛋、洋葱、香蕉、蔬菜、泡面……老头穿着短裤汗衫,坐在一张矮凳上看报。蔬菜的种类还不少,鸡蛋也是新鲜的。他本来是薄扶林种地的,卡车里卖的还是他自己的地上长出来的蔬菜。
 
有一天,火警铃声大作。是测试吧?我们继续读书,可是铃声坚持不停,震耳欲聋。安德烈从书房出来,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按规定逃生。放下手中书本,抓起手机,我们沿着楼梯往下走。楼梯间脚步声杂沓,到了庭院里,已经有十来个人聚集,往上张望,想看出哪儿冒黑烟。消防车在五分钟内已经到达,消防人员全副武装进入大楼。
 
第一次,我看见这栋大楼的居民,果然华洋杂处。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彼此比较:火警时,你带了什么东西夺门而出?有人把正在看的报纸拿在手上,有人抓了钱包,有人说:“下次一定要把手提电脑抱着走,里面多少东西啊。”另一个就说:“可是,如果不是真的火灾,你抱着电脑下来,多好笑啊。”一个金头发的女人,扬扬手里的塑胶袋,说:“这个袋子,我永远放在门边,里头有护照、出生证明、结婚证书、博士证书,还有一百美金。”众人正为她的智慧惊叹不已,消防人员走了出来,说,“没事没事,误触警铃啦。”


。。



李碧华:相士

,小,说,网

“大上海”旅社虽唤“大”上海,可规模不算太大,而且在这十里洋场,名为“大上海”的旅社在广东路四马路(福州路)一带已有两家。好些食肆、旗袍店、理发厅……甚至彩票公司,也自诩“大上海”。
 
这家旅社建于民国十三年,已十年有多,不新不旧,可它地区好,男女来宾都爱来此开房间,图方便,每回光顾,服务员都垂着眼木着脸,识相不多言。
 
生意好着呢。比那些高级“饭店”欧化酒店还胜一筹。
 
他们的客人并非靠外埠旅客,反而海上一班“写意朋友”消遣娱乐,呼朋引类,偎红倚翠的阳台,实在不需要张扬——“写意”为上。
 
柜台的服务员瞅着一位戴着墨镜一头摩登烫发的高大女子离去。她叩“218”的门,进去约莫三四个小时了。他从眼角余光目送,知是上门的时髦烟花女子。他会心地不管闲事,只看一下客人名单,“218”是位唤于哲的旅客,多是假名儿,谁会查证?来自武汉乡巴佬,一身黑衣,出手也算阔绰,开房间时给过他小费。
 
上海滩乃纸醉金迷之花都。妓院分好几等,最高级的是“书寓”,其次是“长三”,下面还有“么二”、“花烟间”、“淌排”、“咸肉”。外来旅客,哪有闲情和时间与“先生”和“倌人”周旋?都召来短聚。
 
服务员认得这背影,道是“女相士”上门论相算命拆字——烟花女子名目五花八门,近日流行这个。进屋关上门,还不是一样的买卖营生?
 
只见“女相士”袅袅离开,带点阴阳怪气。他笑了笑,有人喜欢高头大马丰满腿长的,有人专挑娇小玲珑小鸟依人,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女子随那一阵“双妹”花露水的香气远去。做完生意仍刻意装扮添香,看来“相士”赶下场了。
 
——她并非赶下场会瘟生,装作气定神闲,其实墨镜中透出一丝紧张,直至远离旅社,走到轧闹猛的南京路一带,方吁一口气。
 
先到“老大房”买了大包熏鱼,加瓶黄酒。人人都说上海老店的熏鱼“透味”,柜台横边竖立一块金字朱漆的木牌。既来一趟,怎能错过?
 
之后上了单辫无轨电车,不管啥站,上了再说。任从电车行驶,目的是胡走乱荡不辨行踪。失笑:“土包子少见多怪,没坐过大都会的电车,还避免携带铜钱金属,以防触电危险。”
 
下电车后,找到一家旅社,开个房间先住下,登记名字是“菱青相士”。店方心照不宣。夜了,此刻买不到宁波或者福州的船票,还是先休息一下明日安排吧。
 
来到上海,本来以为手上有点钱,快活一阵子再找出路。谁知出事了,不得不走。
 
是一条人命!
 
“大上海”旅社的清洁女工在午间为“218”打扫卫生和更换开水壶时,一直没人应门:
 
“徐先生,在困觉么?徐先生——”
 
昨天给递上热毛巾,他小费不吝啬,女工怎肯放过侍候机会?而且心知客人昨儿晚上召来女相士相聚,得收拾一下吧——
 
再叩门,仍无反应。
 
不对劲!
 
服务员加入叫门阵营。没人应。终于开锁……一众脸色煞白,床上躺着一个尸体。
 
根据登记资料和旅社中人的供词,警方只能循这个方向侦查:——
 
床上躺着的尸体,男性,脸容被划花,颈上有捏过的瘀痕,此乃致命原因。外来旅客身世不详。开房间时用“于哲”名字,只道住三五天,未定。行李有被搜掠痕迹,钱财贵重物品皆不见,箱子上的名字,与登记名字不一样:“徐康”。
 
死者是徐康,凶嫌应是一度进房共聚之女子,身形高?、浓妆、烫发、戴墨镜、拎手提包。离去时甚从容,故未引起怀疑。上海滩烟花女子如过江之鲫,据统计,民国十年租界里有妓女六万多,到民国二十年,已超过十二万。
 
警察问:
 
“你所见之女相士朝哪个方向走去?”
 
服务员缩缩势势道:
 
“从四马路朝南京路那头,可没特别留意。转眼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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